已經是半夜,西北向來冷寒,燕青坐在窗邊守着半盞殘燭熬時辰,實在困極了就用胳膊支着頭眯一會兒,這樣睡不長久,稍微滑落就能清醒過來。每次被驚醒,她就擡頭隔着窗子看一眼。
已近寅時,許月落房中燭火未熄,依舊人影幢幢。燕青歎口氣,轉身給藥罐又添了口水,小火爐咕噜着再一次緩緩燒起來。
“燕青姐。”
燕青目光出神地望着對面,聽到十七叫她,露出一個笑,難得溫柔道,“怎麼了小十七?”
十七沒說話。
“你不必這樣守着我,白日裡練兵很辛苦,趕快去睡吧。”
十七搖頭,目光也落在對面窗子上映出的一點昏黃光斑上,“阿姐不在了,我得替她守好主子。”
少年故作淡定的語氣聽得燕青鼻頭一酸,她稍微側臉遮掩神情,“肩上的傷好全了嗎?”
“已經差不多了。”
“衣服扒開我看看。”
十七猶豫間,燕青已經配齊了金瘡藥粉站在他面前,十七隻好解開上衣,肩胛處寸長的刀傷前後貫連,裂口的細線處已經長出隐隐的粉肉,看上去皺巴巴的。
燕青動作很輕,這也算她看着長大的弟弟,小孩剛到言聿身邊她就見過他,天生白淨,打小習武練出了一副精壯的身子骨,皮肉卻還是細白。言聿把他當眼珠子疼,後來到了唐星沈身邊,回來時比從前還開朗,可想而知唐星沈如何養着他。
燕青替他重新纏上紗布,忍不住又問,“胳膊的傷口脫痂了嗎?”
十七仰起臉笑着看她,少年的眸瑩潤晶亮,流露出安慰從容,“燕青姐,我自己很願意跟着骁騎營的兄弟打仗,白川人賊心不死,屢屢擾我邊境百姓,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絕不能看他們欺壓無辜生靈。”
燕青一愣,回過神眼圈已是通紅,十七錯愕地看着面前女子形容哀戚,她偏過頭,聲音哽咽,“你們一個一個都這個樣子,你阿姐是這樣,對面那個是這樣,你如今也成了這樣,你難道沒有瞧見他們的下場嗎?”
“你往對面看,瞧他這樣的殚精竭慮,還以為眼下萬方有難,過錯全在他一身。”
十七心中一痛,他伸手晃了晃燕青的胳膊,軟着聲音道,“燕青姐,我知道你心疼我。可世上所有的父母兄姐,都心疼他們的兒女弟妹。平靜恬然的日子,隻有人人都能過的時候,我們過着才能心裡真正的平靜。”
燕青轉眸,少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起身,她擡眼去瞧,恍然驚覺自己已經需要微微仰首才能看清他的面容,燕青百感交集,慨歎道,“你長大了。”
十七眼中帶淚卻不失明亮,“燕青姐,我會保護好你的。”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燕青隐約間察覺到有人在輕拍她的肩,順着十七的目光看過去,對面的門終于開了,陸陸續續有人往外走,皆是一臉倦容。
燕青哄着十七去睡覺,自己端着藥走進去,顧劼和盧滢果然還在裡頭,見她來,默契地讓出一個位置。
“多謝。”
許月落倒是沒有什麼二話,接過藥灑脫地一飲而盡。
“你去休息吧。”
燕青沒動,幾番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隻溫聲說了一句,“你也要多注意身體。”
許月落受寵若驚,燕青向來脾氣硬,尤其是對他這種不遵醫囑的患者,從前都是綁了手腳捏着鼻子往進灌,這樣的縱容耐心,反倒使他生出幾分愧意。
許月落手掌虛虛握拳抵着鼻尖,心虛地胡亂應了幾聲,燕青不耐煩看他這副模樣,收拾了藥碗就往外走,顧劼和盧滢目瞪口呆地看着許月落轉個身的功夫就變了張臉。
“我前兩日與安翊通信,她很贊同我們在西北展開的改革,邀我前去西南實地考察,予以更正。隻是眼下西北的境況顯然糟糕于西南,我抽不開身,囑咐之恒明日啟程,那他手中原本負責的案審司便空了出來,懷瑾你多留心。”
“放心。”
許月落似乎沒在等他的回答,眼神還落在鋪了滿桌的草紙上,這些看似雜亂無序的東西,便是許月落帶着人點燈熬油了三個月磨出來的東西,新法令,新制度,新未來。
大宣原本在四境設都護府統轄政務,西北都護府就位于樊城,自金陵一戰後勉強算是為他們所控。許月落借着商遣岚的威信,順勢将整個西北的政權明面上都收歸于将軍府。明則已經在遙遠的金陵稱帝,更國号為燕,改元為清源。這是擺明了謀朝篡權,各地有心之人皆扯旗暴起,打着撥亂反正的旗号,實則多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當這天下的主人。
許月落身在西北的消息傳出去,也有不少人來試探過,想扯許月落的名頭做旗子,被他決絕拒絕,隻好轉頭将主意打到金陵。明則雖然手握黑甲衛,但此刻政權初建,正是根基不穩之時,憚于商家軍的戰力,并未即刻向許月落發難。
再加之當初金陵一戰,明則坑殺白川數萬軍馬。白川本來在大宣西北,多年與西北守軍交戰,始終占不到便宜,本來就是世仇,若不是白川人貪欲太盛,為明則蠱惑,借道番月繞了遠路從東南登陸,絕不會吃如此大虧。他們已對明則恨之入骨,不知從什麼地方得知許月落與明則分庭抗禮的消息,多次傳信來表達合作的意圖。許月落當然不至于蠢到引狼入室,與虎謀皮,但他卻将這消息默默透露給布在金陵的暗樁,傳到明則的耳裡,也算加注籌碼,為西北的休養生息多争取一段時日。
西北地處偏僻,氣候惡劣,酷暑嚴寒,四季分明,全年幹旱。貿易凋敝,農事落後,更遑論民風和受教育程度,許月落在這裡待的三個月,每日都在街頭市集穿梭,下田跟着老農耕作,研究種子和土質,去民間的機械坊研究農具,甚至還進繡房跟着繡娘學了一段日子,白日裡的時光都用盡了,不得已隻能在夜裡拉着一堆人推敲适合情勢的法令條文。
今日是這法令終于千呼萬喚始出來了,前三個月裡等人都散去了許月落還得蘸着藥汁細讀過往數年的案審記錄,查漏補缺,加勉新法。本來就不大的屋子,最開始是桌上越堆越高,後來除了床腳哪裡都有書卷,最後連床腳床頭都擺了一摞,一群大老爺們隻能圍着個爐子說話。
不過這倒也方便,既暖和又順勢讓許月落能看清衆人的言論。
許月落的第一步落在改革司法制度,将從前申訴的身份位階限制一應除去,凡有冤情者,告訴即受理,所有訴狀皆要收錄在冊,縣有典史,府有府令,兼之體察監獄民間,聽情受訴。他将那批京官幾乎是一縣一個發了下去,又為他們配了從軍中挑出的護衛隊一支,專門就是為了擔任此職。法令昭昭,府縣若有龃龉,盡可訴至都護府。
與此并進的是軍隊改制和機械所的建造,他們拉着商遣岚商量了幾個大夜,才确定采用雙梯制,橫向以作戰職能分割訓練,裝備與操練計劃各有側重,不再混亂交疊;縱向以三三制為基準,特殊作戰部隊配備額外編制,廷尉令兵人數為少;除此之外,許月落預計在軍中建造軍械所,将九衛人數最少但是專營此道的鴉衛充入其中,加速軍械的疊代更新,為日後的苦戰鋪叙準備。
一旦軍政改制步入正軌,一定會逼出藏在暗地裡吃油水的臭蟲。他的第二步便是将這些人一一除去,等遮蔽在頭頂的烏雲退去,他才能對那些富得流油的肥羊下手,以統一價格收回他們手中的土地,由政府與農民直接簽訂定期經營條約。在此基礎上,農民的生活有了保障,國庫才有充盈的可能。
許月落第三步勢在改善西北的農業,他特地從民間張榜搜集了一批擅長播種的人,在樊城劃了塊試驗田,培育喜旱作物,等到這批優良品種培育出來,就以政府名義發放,每發放一批種子都要做好登記,等秋收之季,便以收成的百分之三作為種子錢充進國庫,以來改善農業整體狀況,二來也為将來的戰事做足準備。
當然,這片試驗田目前主要的目标是基本農作物,隻要有足夠的時間,完全可以多開拓幾片,研究适宜的各類作物。
還有一件要緊事,便是西北男女老少的教育,這件事較之前面幾件不能急于一時,但卻是功在千秋,更何況這件事還同社會民俗有關。他原本以為西北之風多粗犷,在織造一事上應無建樹,但他在觀察後發現,西北雖不能像徽地一樣生産精美的絲綢錦緞,但也有自己獨特的麻綢,成品質地緊密,柔韌吸濕,耐損耗,做成軍需品或尋常人的衣物都是最好。
于是他便預備由政府開設一個織造廠,給工人每月發放高酬月錢,女子借此能暫脫家庭之困,織造廠的成品可以借由正在開辟的商貿要道賺些銀兩,也為西北商貿出品打通阻塞。緊接着便是順勢建立學院,既教織造,也授課業,不論男女老少,束脩薄收。早先建起來的機械所,分為軍用與民用兩類,皆搜集民間能手,亦辦學院,允人入學習得手藝。有了能人,選官才能選賢。
見許月落已經陷入自己的思緒,顧劼和盧滢對了個眼神,隻能雙雙退出去。
“子晔。”
盧滢回頭看他。
“軍中有人生了異心,你代我告知遣岚兄,多加小心。”
盧滢眼神寒厲,對許月落的話沒有絲毫質疑,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新法令明日便會着人在西北四十六州二十七郡十一都府張榜公示,藍田早幾日已經出發,他此行明着是奉命四處講授新法,實則是為了揪出以錯綜複雜的關系網作掩護的碩鼠。其中必然暗藏殺機,我忙着這邊的事,故此事隻能由你代為轉告。我們在将軍府住了這麼久,動作不斷,都護府一定有消息,明面上卻從無反應。一開始我以為他們還打着從前大宣政權未亡時軍政制衡,互相分離的念頭,近日匡令璋卻屢屢私下接觸我,暗示豎旗招風之意,他既然敢這麼做,說明必定同軍中有勾連。以遣岚兄治下之嚴,這個人能在軍中有影響力,身份不會簡單。”
許月落的話已經說的極盡隐晦,盧滢還是不能接受地愣在原地,竟然是那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