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商遣岚帶着一衆傷者往西北駐地趕,金陵現在已然一團亂麻,明則就算要把手伸到邊境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他且裝着乖,隻要給許月落留下修養生息的時間,一切就還有機會,隻是……
商遣岚不自覺回頭望了眼金陵城的方向,他們行軍已有四日,撤離那天,他留下了一萬兵馬在城外策應,但他心裡清楚,這隻是一種安慰。唐星沈他們内憂外患,腹背受敵,明擺着十死無生,其實那日他早就有了感應,隻是怎麼就沒把人攔下來呢。
或許他也攔不下來。
他這兩日刻意放慢了行軍速度,既是為傷患考慮,也是在等商家軍的幸存者,如果不出他所料,最遲明日,他們就該追上來了,屆時,金陵的戰況也會明朗起來。
商遣岚的目光又落向暫時紮好的營帳,見燕青從裡頭出來,他三兩步迎上去,待走遠一點才悄聲問,“怎麼樣了?”
燕青歎口氣,神情苦澀,“他受的傷太重了,縱使有玄甲在身,可那東西隻能擋住刀劍入體,卻卸不掉打在身上的力道,拆掉玄甲,胸腔背腹皆是大片發紫的淤青,口裡還不停咯血,必然是極重的内傷,四肢更是數不清的砍傷刺傷,一道截斷另一道,密密麻麻的,身上的血浸透了幾層衣裳,扒下來的時候黏在皮肉上拉不開,稍一動就滋滋冒血。我給他處理傷口,他就半睜着眼睛,不掙紮,更不喊痛,那眼神連我也下不了手,隻好給他用了麻藥。藥是吃進去總混着血吐出來大半,我疑心他身上的血都要流盡了,這兩日情況稍好一些,卻又開始遭另一種罪,成日成夜的不用藥便睡不着,睡着了也不得休憩,這樣下去一個大活人也要形銷骨立,何況他一個病患。”
“情況真這麼糟?”
商遣岚聽的觸目驚心。
“我方才給他用了藥,此刻正在帳子中睡着,吵不醒的,你若擔心就去瞧瞧,我還有别的病人要看,懷瑾也傷得很重。”
商遣岚道了聲辛苦,自己掀開帳子走進去,立刻被那湯藥味兒壓着血腥味兒熏得閉上了眼睛,他擡手掐了掐眉心,走近了才看見床榻邊上的鐵盆裡還沒倒幹淨的穢物,方才聞到的味道愈發濃烈起來,這樣的環境怎麼會适合養病,别說許月落了,他都待不了一刻鐘。
他又低頭去看許月落的臉色,看清了,商遣岚才發覺燕青那番話實在公道。
許月落雙目閉阖靜靜躺在那兒,面色慘敗,呼吸輕到看不出一點起伏,白紗布之外的皮肉薄的快要看見骨頭,就像個玉雕的菩薩,垂眸悲憫,冰冷無情。
這時候,又有誰能救他呢。
商遣岚無聲看了一陣兒,内心頗覺煎熬,正要離去,有人掀開帳子站在了他身邊,語氣似乎很焦急,說話像連珠炮一樣,他攔一下都沒來得及。
“将軍,我們的人隻回來了不到兩千,你們走的第二天夜裡,唐将軍發信号給我們,讓我們伺機撤離,他們打開城門将白川人放了進去,我們留在城内的人第三天白天傳來消息說,在白川軍入城之前城裡的百姓就被撤走了,白川軍被潛伏在城内的軍隊一網打盡,但守城一戰中,南衙北司,除了從頭到尾沒露過面的金吾衛,其他三支都死傷嚴重,守城衛隊更是幾乎全軍覆滅,四隻軍隊的主将都傳出了死訊,包括唐将軍。”
商遣岚瞳孔猝然放大,驚懼地看了眼沒有動靜的許月落,把人拉出了帳外低聲訓斥道,“說話不挑地方嗎?傳令下去,全軍封鎖戰訊,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向京城逃出來的人多說一個字,尤其是唐将軍的,”商遣岚頓了下,始終是說不出那個死字,最終改換道,“消息。”
“明白嗎?”
“是。”
守衛領命離開,商遣岚又看了眼許月落的營帳,他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脖頸,内心總有種隐隐的不安。
當天夜裡,許月落發了場高熱,兩天兩夜怎麼都退不下去,眼看着人都要燒幹了,最後是言午守在他床邊,将一個瓷瓶塞進他手心裡,向來寡言的人絮叨了一晚上。
第二日清晨,許月落燒漸漸退下來,藥食也慢慢灌得進去,情況已經有些好轉,加之靠近西北軍駐地,商遣岚緊繃的神思終于得到片刻放松。
許月落雖然沒問,但商遣岚明白,他知道了。不然不會有這一場去了他半條命的大病,商遣岚這幾日見他披着衣衫空蕩蕩的模樣,心中很不是滋味。
一對有情人,世道卻無情啊。
就這樣恍恍惚惚又過了幾日,所有人都以為他在一步步好轉。直到就要抵達西北邊陲的前一日,燕青找上門來,帶給商遣岚一個不亞于五雷轟頂的消息。
燕青說,許月落聽不見了。
商遣岚霎時神思一空,腦子像被火炮燎了一下,他愣在那兒問,聽不到了是什麼意思?燕青别過眼沒有答他,商遣岚便幾步沖到許月落的馬車跟前,讓車夫去休息,自己一把掀開轎簾,他自己都難以形容自己當時的表情,大概活像個惡鬼,才會讓一向巋然不動的許月落也流露出一絲驚愕。
随後,這混賬朝他露出個斯文的笑,沒事人一樣,商遣岚的火一下子就燒到了天靈蓋。
“你什麼意思,這事發生多久了,燕青不來告訴我你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你還當我是兄弟嗎,你是鐵人嗎來秤砣吃秤砣來棒槌吃棒槌,你的心是無底洞嗎裝得下那麼多傷心事?你怎麼那麼能啊?”
他質問了一連串才反應過來面前這人已經聽不見了。
原本燒了三丈高的火又噗的一聲被摁熄,他的眼眶有點潮,許月落卻還在笑,他似乎也沒那麼習慣自己的新狀況,試探着發聲,音量比平時低一點。
商遣岚于是逗他,“大點聲。”
許月落說,“遣岚兄,你說慢些,我看不過來。”
“草。”
商遣岚悲怒交加,情緒攻心,他已經十幾年不曾如此失态。
“遣岚兄,你怎麼罵人呢?”
青年睜着一雙澄澈的眸子,溫和含笑,看得商遣岚一愣一愣的,他知道這人在強裝無事,卻沒有辦法拆穿他,許月落這樣的人,什麼都是最極緻的,連傷心都是最難哄好的,他不行,所以他不能主動戳破,萬一那口氣散了,這人就要倒下了。
“這句你倒讀懂了。”
商遣岚配合着他,無力佯怒道。眼見許月落又要笑,商遣岚趕緊糊弄了兩句轉身退出去,看不了,真的看不了,太難受了,好好一個人被折磨成這樣子,若不是心智太堅韌,是要瘋的。
可心智太堅韌,也會默默瘋的。
初到西北的前幾日,許月落還肯安心養傷,過了第五日,他便已經着手處理政務,脆皮似的一日三餐都還配着藥,灌進去的苦汁比吃進去的飯食多得多,常常是藥碗一撂就摸卷冊,偏又仗着聽不見,誰勸休息都是頭也不擡。
先是去信西南告知金陵狀況,籌劃如何挨個安置逃出來的一批京官,又是派人查探帝江軍的動向,還給幾大世家都去了密信,重新布置了留在金陵城中的暗樁,樁樁件件做得周密無比,隻是他越這樣周全,商遣岚便越憂心他的狀态。
不止這一個,從京城出來的那一批人,還有從白川接回來的盧滢,這幫人個個都瞧着不是很對勁,而許月落比他更早發現這一切。
燕青告訴他,許月落要求她在合理的限度内加強藥效,他想盡快恢複起來,而且他這幾日時常找她過去說話,便是為了鍛煉揣摩人的唇語和說話的音調,他現在聽不見了,這件事卻不能給太多人知道,否則便是隐患。
他這幾日也時常想,為什麼許月落和唐星沈非走到今天這一步,歸根結底,是這兩個人都太厲害了,太厲害的人就有非他們不可的事,他們注定沒辦法放下自己的使命和責任,也沒辦法由着自己的心意。
許月落這麼着急的學會唇語,還有另一個原因。
他先去找了柳願思,找到人的時候,青年正坐在土坡上,手裡捏着一把黃沙,目光怔怔的,許月落掀袍坐在他斜對面,溫聲喚道,“藍田。”
柳願思扭頭看他,眼眸沉若寒潭,影影綽綽蒙着一層迷霧,動作透着股木楞,許月落便知道,他還未回過神來。
柳澄明死了,縱使他無暇看清地上的每一具屍骨,但柳願思的狀态已經說明了一切,他的眼底有很深的不安,風稍稍一吹就能露出的寒涼,還有靜谧的哀傷。
許月落歎口氣,柳願思的心智沒有經曆過太多的磨砺,更沒有像他一樣早早就生出了自覺,為着這些離别默默做了數十年準備,失去的劇痛在短時間内隻會讓他飄如浮萍,而那個要求與他同行的清明少年,不該被這樣一場意外催折。
“藍田,你的傷處理過了嗎?”
“我一直被人護着,沒受什麼傷。”
柳願思說完這句,眼神又黯然幾分,許月落抿唇,視線努力凝聚着,“你還記得當日找到我說的那些話嗎,又清楚自己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嗎?”
“記得。”
柳願思似乎是對這個話題感興趣的,他偏了下頭,眼底萦繞的迷霧終于散開一點兒。
“因為我做出了選擇。”
說出這句話,柳願思攥了攥手指,眼底深處漸漸積蓄起一道寒芒,似乎有什麼力量要噴薄而出,盡管此刻它并不純粹,還裹着仇恨與悲痛,但總歸摒棄了軟弱和停滞,會成為他接下來前行的力量。
柳願思本身并不懦弱,他不會忘記自己的目标,也不會放任親人的犧牲,隻是時局殘酷,不容忍片刻沉溺,他們都是如此。
許月落拍拍他的肩,回憶道,“當初你來找過我後不久,柳伯父也找到了我,他說,他相信你的選擇,也想跟從你的選擇做出選擇。”
“藍田,他一定是信任你可以做到自己認為對的事情的。”
柳願思沒說話,垂着頭悶悶應了一聲,許月落瞧見他肩膀在顫,默默移開目光,隻是陪他坐着。
第二個是顧劼。
顧劼腹部那一槍捅得極深,也是鬼門關裡逛了一遭,許月落去見他時他還慘白着一張臉,許月落簡單同他說了幾句近日的籌劃,要他安心養傷,臨走時從袖中取出了一封書信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