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沈一笑,不反駁也不肯定,“出去吧,我與三位将軍還有事要談。”
阿夙似乎有些不甘,終究還是退了出去。
一直沉默的白羽旌問道,“老魏呢?”
蔓延的沉默足以說明一切,白羽旌垂着頭,似乎不想讓人看出他暗紅的眼眶,唐星沈掐了下手心,繼續說,“城外商帥或許已經猜到了我的意圖,運氣好的話,我們撐十個時辰就能問心無愧的去見祖宗,運氣不好,我們去見魏将軍都沒臉皮同他一桌喝酒。”
“時間不多了,告訴我們需要怎麼做。”
楊堯率先開口打破僵局,他心裡清楚,唐星沈本不必回來的,可是她回來了,那她的心裡一定有什麼比她的性命還重要,如此勇毅,值得信任。
唐星沈對楊堯感激一笑,“西門吊橋已毀,最易守,東,北,南三門,我就交給三位将軍了。”
“那你呢?”
“我要去見明則。白川人可怕,黑甲衛更可怕,我既然回來,就一定要讓這些無辜之人安全走出金陵城,三位将軍,拜托了。”
唐星沈鄭重躬身,被離的最近的戚風一手扶起,他最是至情至性,面上已有歉疚,低聲道,“唐将軍,不必如此,北門交給我,隻要還有一個活口,城門就不會失守。”
“唐将軍,南門僅靠我手裡剩下的這些明武軍是不夠的,我想……”
“我明白,白将軍未至之前我已經安排好,西門隻留四千左羽林衛,其餘人盡數交給您和戚将軍調配。”
白羽旌颔首。
“那還請三位點兵歸位吧,如若商帥在外策應,我未歸來,你們便與他商議。”
楊堯走在最後,唐星沈看着他,“楊将軍可有什麼話要說?”
“世子殿下囑我在城門迎接商帥,他沒說過你要來。”
“局勢瞬息萬變,我們當初都以為那些密信不過明則仿制,現實卻狠狠給了我們一巴掌,輕敵是要死人的。我在白川境内探知到這個消息,殿下身陷囹圄,我怎麼能不來。”
楊堯沉默,臨出門時他沒忍住回頭看了眼還坐在昏暗光影裡的女子,低聲遲疑道,“唐将軍,你……”
“楊将軍,我是羽林衛的主帥,魏衍已然犧牲,我曾帶領他們立下守護蒼生的誓言,就一定要帶着他們的意志戰鬥,那面旗幟已經附着了太多人的鮮血,從此再也不能倒下和褪色,除非我死,縱然我死。”
楊堯心一沉,不再猶豫往外走,“既如此,我也向唐将軍立誓,百姓一時未撤出,縱使楊某死無葬身之所,以火油點于城牆,也不會讓白川狗賊進犯一步。”
唐星沈靠坐在寬大的木椅裡,晦暗的光影将她的神情掩去一大半,她深吸了口氣,指尖摸索着頸間的玉哨,心口澀麻難言。
靜坐了片刻,她站到城牆上,找來阿夙,仔細交代着,“阿照回來後,你跟他一起幫着神策軍帶大家出去,守城的事我已交給徐旻,他心思缜密,就算黑甲衛來了也是有法子的。”
“将軍,我不走。”
星沈溫文笑着看他,“阿夙,你才十七歲,活下去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況且,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城中百姓的性命,這件事交給你去做我很放心。”
阿夙面上的倔強終于龜裂,露出凄惶的底色,他啞着聲音問,“将軍,那您呢?”
“阿夙,我是真的很想保護好大家每一個人。”
前路漫漫,風雪交加,她是真的很想與他并肩面對,無論天下人如何看待他,世間事如何磋磨他,她都想握着他的手告訴他,還有我在,我會陪你,你不是一個人。
她真的不想留下他一個人,她真的很想活下去。
唐星沈的話散落在風裡,尾音有些虛幻的溫柔,她捏緊手指,掙紮幾許,還是伸手摘下了頸間的玉哨,珍惜地低頭瞧着,“阿夙,你這名字起得真好,待你出了金陵城,能不能圓了我一個夙願。”
她将手中玉哨遞到青年面前,忍着哽咽,“我有一個心上人,皎若明月光,風華世無雙,可惜我與他緣淺,這是他下給我的聘禮,你将來尋到他,替我将這哨子交還,就說,唐星沈此生不悔,天下之大,許君另覓良緣,喜樂安穩,吾身雖死,心亦慰。”
“他是個英雄,叫做許月落,你一定能找到他的。”
“将軍!”
“阿照回來了,”唐星沈側過身指給他看,天光暮色裡,阿夙看着這位女将軍決然的側臉,隻覺她蒼白皮囊下的骨肉要碎裂了。
“阿夙,别忘了你答應我的事,要好好活下去,我也該走了。”
唐星沈沒有穿戴甲胄,還是來時那一身素色衣衫,她孤身單騎停在黑甲衛面前,聲色坦然,“告訴明則,唐星沈來見他。”
黑甲衛一人匆匆去又匆匆來,引着衆人給她讓開一條道,星沈一路驅馬前行,過了黑甲衛一道又一道關卡,她在心中估算黑甲衛的兵力,得出的結果讓她手腳冰涼。
唐星沈垂眸苦笑,終究還是他們低估明則。
她一路被引入天乾門,越過數萬伏屍,最終停在金銮殿下,擡眸望向被白骨高高堆起的王座之上。
皮還是那張臉,骨已經不是那個人了。
“我來找你,是想同你談個條件,在守城軍未放棄之前,你不發兵放白川軍入城。”
“哦?”明則饒有興緻地托着下巴,“說說你的資本。”
“你動這麼大的陣仗,無非是想借刀殺人,漁翁得利,現下朝中反對你的人已經死了一大半,讓我們守到最後一刻亦能達到消耗南衙北司的目的,你想引白川人入城中絞殺,蒙蔽四境守軍和天下百姓的耳目,暫時穩一穩你的位置,屆時,就算四境主帥不是傻子,也會為了眼下的安甯裝傻子,更遑論有安生日子過的百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白川人殺進來,金陵城成了座死城,幾十萬百姓的生死,就算你巧舌如簧,永遠都會有人記着這幾十萬條性命,懷疑你的殘忍暴虐,衆口铄金,積毀銷骨,隻要有一個人産生懷疑,然後他們就會心證,再然後你的根基就會被動搖。如果你選擇同我合作,照樣可以将白川人騙入城中絞殺,不過是晚幾個時辰,你可以搪塞他們在剿滅内亂,白川人聞見肉味兒就不撒嘴,他們會等的。此戰過後,我會還你一個人聲鼎沸的金陵城,還可以把撤離百姓,頑強守城的名聲都讓給你,這樣的籌碼,明大人怎麼看?”
“你做了這麼多,甚至不惜死得岌岌無名,就隻是為了那幾十萬條無關的性命?”
“不值得嗎?”
唐星沈到了此刻才真正心寒,她的反問中夾雜着難以掩飾的震顫。
“不妨談談我的條件。”
明則似乎已經厭倦扯這些無關的話題,目光沉沉壓下來,“此戰過後,無論南衙北司還剩多少人,他們都要臣服。”
“可以。”
“這麼痛快?”
“但是,楊堯,戚風,白羽旌,如果他們僥幸未曾戰死,我會讓他們隐姓埋名離開,他們這一生做的最錯的事,隻是攤上了姚氏這個皇帝,他們同你的老師一樣,若未曾心懷天下,今日斷然不會留在此處。”
“可以。”
“這麼果斷?”
這次輪到星沈嘲諷。
“你可以聽聽我的第二個條件,我要你,”明則惡意地頓了一下,把話接下去,“的命。”
男人的尾音驟然下沉,狠辣殺心昭彰,唐星沈卻連細微的表情變化都沒有,她歎口氣幽幽道,“料到了。”
明則愉悅地笑起來,“什麼時候料到的?”
“決定來見你的時候。”
“為什麼?”
“因為你實在是太忌憚我了。”
唐星沈說這句話時全是輕狂傲然,實在沒有一點處于劣勢的姿态,她一字字說着對自己性命的安排,仿佛處決的不是自身。
“我可以答應你,但不能即刻就死在你面前,世上有一種毒藥名為三日最,普天之下尋不到解藥,我可以飲下此毒,但求三日活期,我必須坐陣軍中,戰場上,如若我運氣不好,連三日或許也活不到,你實在不放心,還可以派人時刻盯着我。”
明則細細打量了她許久,歎口氣,真心實意道,“人間泥濘,唯有你這樣的人行路最難,明明是人,卻生出了比人多一些的東西。”
唐星沈便知道他答應了,于是伸出手,自覺道,“藥。”
明則手中當然有三日最,這是處決叛徒必備。他揮揮手,身後便有侍衛取出一個小瓷瓶,他雖然全程充作木頭人,但在将毒藥放入唐星沈掌心那一刻還是有些汗毛直立。
那是一雙纖細修長的,白皙且布滿硬繭的,明顯的年輕女人的手,岑元見過無數次叛徒被三日最處決的模樣,最後無一不是穿腸爛肚,百爪撓心而亡,有的甚至親手扯出了自己的肝腸髒器,隻因痛意蝕骨,三日不絕,滋味難熬。
吞下三日最,不是安靜地等待死亡,而是迫不及待地期待死亡,因為這三天裡,死絕對比活容易,他是第一次看見主動要求用三日最來延緩死期的,這是怎樣的堅忍決絕?
他沒敢擡頭去看唐星沈的臉,那樣一張美人面,也能熬住這樣的痛苦嗎?
唐星沈吞下藥,岑元跟在她身後,不過百尺的距離,她花了半個時辰才走出來,站在金銮殿外的石階上時,天光已經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