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星沈端着藥推門而入,見他醒來,眸光亮了一下,快步向着床邊走去,全然沒注意到盧滢眼底瞬間的狂喜。
盧滢任由她擺弄着稍稍坐起半個身子,唐星沈又端了藥坐到他床邊,用湯匙舀了藥汁遞到他嘴邊,盧滢有些羞赧,唐星沈卻先開了口,“你雙手都有傷,近期内胳膊都不許擡,隻能如此,盧公子屈個尊?”
唐星沈開了個玩笑緩解有些滞悶的氣氛,盧滢咽下一口藥汁,問她,“你怎麼來了?”
“你失聯第三日商帥便覺出不對勁,朝中局勢危急,殿下抽不開身,我便來了,你現在所在的這地方是當時殿下為了絕煙土後患,在白川境内修建的戒煙所,你的位置也是留在這裡的人查探出的,我早就趕到了西北同商帥會合,消息一到手我便潛入,隻可惜方才的混戰讓巴音□□逃脫,不過,你的仇我一定記着,下次見面就是他的死期。”
盧滢想笑,又突然記起什麼,頓時一身冷汗,他眼神寒厲,焦急道,“白川的軍隊已經越過帝江軍防線悄悄潛入了大宣境内,明則跟他們合作了,他們的目的是直取金陵。”
“什麼?”
星沈霍然起身,不過轉瞬又道,“放心吧,我來之前商帥已經率兵趕往金陵,西南神策軍也已出發前往烏蘇谷等候我會合,我留在此處是擔心你的傷勢,既然你已經醒來,我便将率兵趕赴金陵,子晔,你且待在此處休養,有人會照顧你。”
唐星沈說着已放下手中藥碗,從門口新喚了人進來,盧滢看着她腳步匆匆,又想起她方才在自己面前強忍焦灼,眸中有片刻的黯然。
唐星沈幾步到了院内,囑咐其他人照顧好盧滢,适時撤離,又看了看自己帶來的幾人,厲聲道,“随我疾行至烏蘇谷,馳援金陵。”
金陵,許月落剛邁進府門就見到燕青一臉焦灼,他心口一沉,不動聲色迎上去,“出什麼事了?”
“陛下醒了,長公主已經去了。”
“什麼?你給他喂解藥了?”
燕青搖頭,兩個人話未說完就被門外的第三人打斷,順輝手裡攜着一道明黃聖旨,眼神瞧着也很不好,“殿下,陛下召您進宮。”
許月落眼皮狠狠一跳,他給燕青身後的言午遞了個眼神,言午握緊了手中的劍,許月落甫一踏出府門,他便立刻從後門出去召集暗衛。
東宮,明則抱着姚楚川坐在自己膝上,小太子小小一團,努力辨認着面前桌案上攤開的字,明則歎口氣,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柔聲問,“殿下,何為明君?”
姚楚川懵懵地擡頭看他,眼神純澈信任,甚至帶着全然不加掩飾的依賴,明則指尖微抽,擡手輕輕遮住他的目光,提醒道,“臣之前教殿下的,殿下還記得嗎?”
“記得,”小孩子的聲音脆生生的,“明丞相教孤,為君者,需明辨是非,有容人之德,從谏之耳,寬仁之心。”
明則微弱的勾了下唇角,“殿下學的真好,臣今日再為太子殿下上這最後一課。”
“為什麼是最後一課?”
姚楚川的眼神有些拘謹,但又有些執着,明則又歎口氣,“臣今日教殿下的最後一課,為君者,當有決斷之力。”
“決斷之力?”
深邃的目光低垂,對上純然仰望的眼睛。
“為君者,登高堂,望蒼生,縱橫捭阖,上下制衡,當懂取舍,有決斷之心。”
“何為取舍?”
“殿下,取舍便是将天下當作一盤棋,棄車保帥。”
姚楚川其實還很想問問何為車,何為帥,可他對上明丞相的目光,便覺得他今日實在是很不開心,姚楚川摸摸荷包裡的糖,想着許月落曾同他說過的話,糾結的臉都皺起來了。
明則卻已經将他抱了下來,他起身往外走,輕聲道,“殿下如此仁善,是不适合做一個帝王的。”
“老師。”姚楚川很疼,他忍着低低哭叫了一聲。
明則沒有回頭。
姚楚川很疼,比練武時被武術師傅摔到地上還要疼,全身骨肉好像都碎開了,他控制不住痙攣着趴倒在了地上,手中的荷包徒勞地往前遞,眼前的黑霧越來越濃,姚楚川張了張嘴,用力地喊。
“糖,給……”
可惜這喊聲氣若遊絲,直至那具小小的溫熱的身軀了無生息,也始終未曾得人回顧。
他徒勞地違了大願,徒勞地付了一腔真心,徒勞地做了個良善的人,徒勞地來了這世間一趟。
人生沒有來世,縱是同一具身軀喝下了孟婆湯,卻忘記了自己是誰,那些記憶或許并不緊要,卻也足以使一份幹淨的靈魂永遠消散。
乾源宮,許月落看着他被皇帝緊握的手,忽然生出幾分涼薄,都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原來不管生前多惡毒的人,臨死還是逃不開未消散的執念。
“言聿,太白山有大宣的龍脈,替楚川找到他,朕隻相信你。”
這是姚珏咽氣前說的最後一句話,許月落也終于明白了秦瑞一直堅守的秘密,明則一直等待的時機,隻是誰也沒想到,這個秘密最後以這樣一種方式落到了自己手上。
他的舅舅,臨死前給了他一身荒謬的責任。
許月落猜到今日不會這麼容易走出這道宮門,他推開乾源宮的大門,許多人都站在階下望着他,他的母親,父親,顧劼,文武百官,後宮妃嫔。
許月落動了動唇,向他們宣布,“陛下薨逝了。”
他顧不上去探看百人千面,神色莫測,他在等言一,姚楚川不在這兒,明則也不在,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可怖的消息,終于,許月落在人群裡看到了言一的臉,他搖了搖頭,許月落的心口霎時間被重石拽着往下墜了一段。
明則姗姗來遲,他身後跟着一群黑甲衛,頃刻間便将這一群人圍了一圈,許月落遙遙望他,在空中同明則的目光對上,一股怒火從肺腑燒上來,又被生生咽下去。
“來了。”
許月落從人群中走出來,隔着甲胄兵刃同他對望。
許月落的暗衛早在明則現身的那刻就将百官後妃皆護在了身後,明則眼神掃過去,立刻有人往出鑽,又礙于暗衛手中的刀劍,許月落嗤笑一聲,“讓他們去。”
暗衛于是分開一人可過的口子,源源不斷地有人湧向明則身邊,許月落冷眼看着,神情沒什麼波動,他在盤算今日全身而退的可能性有多少,屆時還站在他身邊的這些人,他又能帶出去多少。
天色遲暮,霞光滿天,凄霜覆地,刀光劍影中,明則終于褪去溫潤如玉的僞裝,露出内裡讓人觸目驚心的銳利。
他皮相生得好,已是這般偏執的内心,笑起來卻仍如芝蘭玉樹生于庭階,“殿下在等誰?盧滢還是唐星沈,殿下覺得自己等得到嗎?”
許月落眼尾勾起,“你覺得我等不等得到?”
明則不答,身後密集整肅的腳步聲又響起,衆人往聲音的來源處去看,領頭的人是魏衍,來的是左羽林衛。
魏衍的人同明則的黑甲衛對峙着,隔空朝許月落喊了聲,“殿下,屬下來遲了。”
局勢瞬息萬變,不變的是許清汝和長公主姚瑄默默湊到了許月落身邊。
明則卻不曾驚慌,他長舒一口氣,露出惡意的笑看着許月落,“殿下,我們來玩個遊戲吧。”
明則揮揮手,立刻有人湊上來大聲奏報,“大人,白川的兵馬已臨城下,圍了東南西北四座城門,人數有六萬之衆。”
許月落認出了那人,是城門的守将張謙,他顧不上衆人或慌亂或不忿的目光,默默梳理思緒,姚瑄走出一步站在許月落的面前,斥責張謙道,“大敵已至,你不去守城,在這裡等誰的指示?”
張謙隻是等在明則身後,姚瑄的目光又落在明則身上,曾經在疆場上厮殺過的長公主目如焰火,燒得一群人惴惴低下了頭。
“明則,原來你不光要謀權篡位,還要裡通外國,你要做民族的罪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