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劼枯坐了整整一夜,第二日淩晨從書房出來便策馬直奔順天府,許月落隻讓言午跟着他。
順天府的衙役見了顧劼,一路引他去了地牢,替他打開其中一間。
“顧大人,這便是您要找的人。”
“有勞。”
顧劼說話時眼神始終落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的男人身上,衙役很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瞿道遠。”
地上的男人下意識瑟縮了下,然後遲疑着擡頭,已經太久沒有人叫過他這個名字了,他自己都快忘了。
瞿道遠同顧劼眼神對上的那一刻都是茫然的,他努力地吞了吞幹澀的喉嚨,帶着點希望地問,“你是誰?”
顧劼盯着他,眼神破出刀劍爪籬,要将眼前那人的心肺全勾出來,一寸寸抓爛剁碎,仔細分辨究竟是何等的狼心狗肺。
他一言不發,就這樣盯着人直到雙目赤紅,瞿道遠被他癫狂的樣子吓得直往後退,本能讓他跪地求饒。
“瞿道遠。”
這個名字再一次被叫出來,男人終于意識到不對勁,他顫顫巍巍擡眸瞟了一眼頭頂的男人,那男人烏發未束,目眦欲裂,眼中一片觸目驚心的陰戾,仿佛從煉獄裡爬出來的惡鬼,隻是那雙眼睛的形狀,長睫圓眸,微垂的眼角,與他記憶中一人漸漸重合。
瞿道遠驚懼地瞪大了眼,什麼也顧不上的直勾勾瞧着顧劼的臉,嘴張合了好幾下才吐出幾個字,“你是,古……古……那個姓古的。”
瞿道遠臉上已經失了血色,渾渾噩噩的更像個怨鬼。
顧劼僵住,眼尾折出一道深痕,“你不記得我?”
他動了動脖頸,湊近蹲下去看他,眼珠瞪得險些凸出來,“你不記得我……”
瞿道遠已被吓的神志不清,一味蜷着身子往後縮。
顧劼留在原地,他垂着眼凝思片刻,忽然擡頭一笑,掏出袖中匕首,在瞿道遠反應過來的一瞬紮穿他的左腿,在歇斯底裡的慘叫中,顧劼慢條斯理道,“我們來讓你記起我是誰。”
他捏住瞿道遠的脖子灌下去一顆丹藥,在對方愈發驚恐的眼神中好心地解釋道,“這丹藥喂下去,隻要我不讓你死,你就一定死不了。”
他扔開瞿道遠,看他扣着喉嚨拼命往外嘔的掙紮模樣,笑聲自喉嚨溢出來,凄厲哀慘不已,“瞿道遠,你當年奪我功名,命人打斷我兩條腿,又害我阿姐性命,将她的屍骨棄在我家草舍門前,這樁樁件件,我找了你這麼些年,可你居然敢過得如此坦然。”
顧劼縱聲大笑,兩行清淚更甚啼血,瞿道遠回頭去看,那人已經瘋魔,他心念頃刻潰散,竟是不敢動彈。
顧劼進去的時候是早上,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隔天傍晚,踏在順天府台階上的一瞬間他下意識擡手遮了眼睛,這會兒天色還有光,透過丹紅的雲層漏出來落在人眼皮上還是刺得慌。
幾步遠的地方,他剛放下手就看見許月落等在那兒,身後是世子府的馬車,許月落淩空扔過來一條披風,顧劼擡手接了。
他确實得遮着一身血腥氣。
顧劼上了馬車卻久不見許月落上來,掀簾子一看人已經走遠了,言午解釋道,“主子有事,我送你回去。”
顧劼于是放下簾子靠在車壁上,想着想着自己又輕笑了兩聲,他閉上眼睛頭往後仰,耳邊擦過一道冰涼的水迹,一路滲進了鬓發裡。
到了門口,言午收了馬車低聲道了一句,“主子準備了熱水,顧大人可以休沐一番。”
顧劼點頭道謝,等走到自己住的那間屋子,推開門站在屏風後面,看見冒着熱氣的池子,才明白許月落的用意。
艾葉擦身,意為新生。
顧劼捏緊拳頭,扶着屏風蜷下身子,淚流得洶湧無聲。
西南,唐星沈正在校場上教新兵騎射,她負手而立,墨發高束,眼神始終落在隊列間,忽然有個個高的青年舉了下手裡的弓示意,唐星沈便停在他面前。
“教頭,我找不到瞄點,希望教頭指導。”
唐星沈靜靜看着他,這群新兵已進營二十日,自進營之始便是她帶着,弓射的要點已教了整整三日,現在都開始上靶了,同她談不懂?
“裘嵘。”
“到。”
那青年聽見唐星沈喊他,咧出一口白牙,笑得很俊朗,頗有幾分花蝴蝶的意思,唐星沈長得格外好,本事又強,在她面前演這出的這也不是頭一個了,徐揚就是上一個被收拾的,他原本混在隊列裡看熱鬧,見唐星沈嘴角輕輕勾起,立刻牙酸地捂住了臉。
完了完了,裘嵘這小子完了。
裘嵘天賦好,長得也精神,頭一次見了盧教頭就不對勁,營中兄弟都看出來他的心思,徐揚跟他關系不錯,私底下勸了幾次,見人執迷不悟也不好再說什麼。
誰都看得出來盧教頭沒那個意思,但越得不到的東西人就越來勁,人人都覺得自己會是特殊那個,就是賤得慌。
“你想我如何教你?”
唐星沈面上還帶着點笑,問的也随意,這一下徹底讓裘嵘亂了分寸,尾巴眼看着要翹到天上,他捏了捏手裡的弓,“我人笨,還請教頭手把手以授之。”
衆人都等着看唐星沈如何訓斥,那女子卻微微一笑,應了句好。
滿校場的人這會都看了過來,有些人訝然盧教頭今日的轉性,也有些還在等着看熱鬧,一時之間滿場心思各異。
唐星沈餘光往場中掃了一圈,今日的北校場皆是入營不到三月的新兵,也是時候給他們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了。
軍隊可不是村頭的磨場,容不下他們心思亂轉,目無法紀。
唐星沈又将目光移到裘嵘身上,示意他側對箭靶,裘嵘喜滋滋地擺好姿勢,下一瞬,隻覺耳邊疾風驟過,箭矢自他耳畔尖嘯擦飛,鑽進額側經穴在腦子裡拉長成一道細線,嗡鳴尾聲不絕,攪得他想吐。
星沈一次取三矢,圍觀者眼都沒來得及眨的功夫,箭靶紅心三矢成圓,另有六矢接續其後,首尾相連,箭箭相接,狀如直線,正是五射其中之參連。
衆人目瞪口呆,裘嵘亦懵然,唯面上有幾道被箭羽擦出的細細血痕。
唐星沈松開搭弦的手,裘嵘便握不住弓要往下掉,星沈幹脆足尖一挑重又将那弓握在手中,她冷眼掃視一圈,示意裘嵘去将箭拔下來。
裘嵘渾渾噩噩湊過去,擦破手中一層皮也未能将箭從靶上取下,他難堪地站在原地,星沈于是道,“凡在場者,誰能将此九矢取下,便可免去今日之罰。”
陸續有人上前拔箭,别說紮在靶心的三支,便是沒入箭羽尾端的六隻,用多大的力也隻能聽見嗡嗡铮鳴,無一絲撼動。
星沈看了許久,直到再沒有人上前,她高聲喝道,“整軍。”
一萬二千人肅立在校場中央,星沈踏上演武台安靜看了他們片刻,問道,“爾等參軍三月,受我操練,緣何不敬?”
“緣何不敬?”唐星沈第二聲嗓音愈厲,鳳目藏威,字句含怒。
全軍無人敢應聲。
星沈抿唇冷視,目色森然,“為兵者,對将不敬,目無法令,是為無禮;學藝不精,不思報國,是為無義;沉溺作樂,長舌好事,是為無廉;不知前人,不為後者,是為無恥。爾等不知禮義廉恥之輩,将來戰場之上要以何克敵?”
“你們腳下踩的這片土地是西南最邊陲,身後就是你們的父母兄妹,家園良田,而前面,”星沈握着弓點向南面,“翻過那座山,番月夷族厲兵秣馬,虎視眈眈,他們以你父母血肉為食,奪你妻妹子弟為奴,一旦兩族交戰,不是我們砍下他們的頭顱,就是他們的鐵騎踏碎我們的家園。你們來告訴我,夷族進犯,邊城百姓憑何為倚仗?”
“靠你們嗎?”
“他們能依靠你們嗎?”
星沈厲聲訓斥,字字見血,她目光如刺,所到之處無人敢回視,半晌死寂,唐星沈喚了另一位教頭,冷聲道,“全軍罰糧兩日,穿甲佩武,負石鎖,沿武軍山奔襲,途不得停,日出不歸,直至明日亥時。裘嵘另杖三十,自行領罰。”
“是。”
“快快快,穿甲佩武,負石鎖。”
唐星沈冷眼看着動亂過後隊伍被帶出,周稷甯這才從角落走出來,她躍至演武台上,笑望唐星沈,“比試一場?”
随着聲音落下的還有一道腿風,剛猛迅疾,收放自如,唐星沈腰腹用力後仰躲過,周稷甯動作更快,招招淩厲劈頭而下,唐星沈隻好伸腿一踹,微微退出去幾分,随即足尖一點伸手去擒周稷甯的左腕,随之右臂屈肘一壓,周稷甯吃痛去踹,被唐星沈借力一踩,人瞬間翻到了周稷甯的身後,兩人幾番纏鬥,唐星沈再一次擋開周稷甯的小臂,化拳為掌,直逼其面門,握腕扼頸,逼得周稷甯不得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