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沈到了城門,勒馬向許月落道别,“殿下,我要先回家中一趟,晚上我們一起吃飯。”
許月落點頭,帶十七回了世子府,小少年還是孩子心性,滔滔不絕地講起徽州趣事,一會又鬧着王伯給他煮面,許月落攬過顧劼下棋,偶爾擡頭看一眼被十七鬧得哭笑不得的衆人,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甯靜。
星沈久未踏足唐家院落,門房仆役見她往裡走,伸手便要攔,還是老管家出門采買,認出了她來,他喝退那兩個小厮,彎着腰向星沈賠笑,“小姐回來了,這幾個家奴是這兩年才來的,未曾見過小姐,小姐莫要怪罪。”
唐星沈伸手扶他,問道,“父親可在府中?”
老管家面上的笑僵了一瞬,回答道,“今日休沐,老爺帶着夫人和小公子出門踏青了。”
星沈原本淡淡注視着唐宅牌匾的目光遽然掃向老管家,隐在袖中的手不斷收緊,她的聲音發澀,“什麼小公子?”
唐忠被這目光盯出一身冷汗,他在府中待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長,先夫人嫁過來的時候他就在了,唐星沈自幼不在府中長大,十歲左右才被老爺接回來,性情卻很溫和,從不與仆人為難,平日裡是斯斯文文的做派,一副沒脾氣的樣子,如今日這般冷峻的威壓,他竟然連眼也不敢擡。
“什麼小公子?”
唐星沈情緒似乎已平和些許,那身要人命的氣勢也收了一些,唐忠喘了口氣,支吾道,“是小姐去徽州第二年有的,前些日子才過了周歲宴。”
面前再未傳來聲響,唐忠悄悄擡眼去看,心口驟然一酸,少女負手立在府院前,素淨的俏臉發白,身子骨單薄的一陣風就能卷走,她的目光在那金漆松木的匾額上停了很久,最後默不作聲地離開,轉身之前,唐星沈目光投向唐忠,笑意淺淡。
“唐叔,勞煩您告訴我父親一聲,若他想同我談,十五日之後的天旭閣,我等他。”
時辰還早,星沈在金陵轉起來,她得想法子買個小院。她從前做的一些生意,賺的錢都用來換購藥材,徽州待的三年,這些行當幾乎都被擱置,一年中掙的那些個俸祿也早就東一點西一點散了出去,還有一筆留作他用,現在還真是一貧如洗。
星沈心不在焉地逛着,直到街市的燈籠亮起的光晃到臉上,她才驚覺時辰已晚,慌忙擡眸,燈火昏暗的街巷盡頭,站了一個許月落。
星沈同許月落并肩往前,她發覺這并不是去世子府的路,卻沒有出言反對。
“阿沈,你不開心,願意同我講講嗎?”
星沈垂着頭,不答反問,聲音聽上去悶悶的,“殿下怎麼會出現在那兒?”
“我來找你。”
星沈鼻頭忽然一酸,許月落的聲音更輕更柔的從頭頂飄落,“阿沈,擡頭好不好,你低着頭的模樣我瞧着心碎。”
四野荒寂無人,星沈忽然擡起頭,隔着一層水霧直直看進許月落眼裡,今夜月色很美,在那雙眸中灑下細碎的光芒,将少年眼中的包容與疼惜照的透亮。
“殿下,你可曾被什麼人辜負過?”
許月落怔住,眼神有一瞬的失序,他們繼續往前走,許月落溫聲道,“阿沈,棄你去者不可留,愛你者知你心憂,你的過去我無法參與,但是未來,我們一定一直一路同行。”
星沈自信多于動容,世事易變,唯獨許月落說的這件事,她堅信不疑,許月落是她親自挑選的夥伴,一個撞破南牆也不回頭的人的夥伴。
“殿下可知我父母?”
“唐大人,清水郡那地方百年難得一遇的寒門狀元,出仕比柳澄明大人還要早兩年,才名遠揚天下,昔年所受矚目不輸當今左丞。至于唐夫人,我隻知道她是範陽盧氏旁支的養女。”
星沈靜靜聽着,末了才說,“我父親确實有才華,可惜他的才華一點都不适合用在仕途上,不過三年,一貶再貶,往日榮華不複,還要叫人踩在腳下踐踏侮辱,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變了。這些事都是母親告訴我的,除了最後一句,我出生時身邊便隻有母親,大一些時,母親同我談起父親,談起他的才氣,談起他的青雲直墜,談起他的坎坷曲折,我那時不懂母親雲霧含波的眼神,如今方懂那是愛,是無望又哀傷的愛,可是直到母親去世,他都沒有來見過她一次。”
“母親去世,他堅持将她的靈柩運回金陵,我曾于輾轉難眠時尋到母親墓前,卻見他悲泣痛哭,我以為父親是愛母親的,可不到半年,他也能坦然的另娶他人,我今日回家,方知他已經有了一個小公子,殿下,我看不明白,他究竟是否愛過母親,他的誓言那樣輕賤,他發誓會善待我,會永遠陪着母親,如果那一夜我沒聽到,或許這麼多年就不用死死抱着那一絲期望。“
星沈說了很多,母親難言的委屈都凝結在她的心頭,母親始終是驕傲從容的,所以她不願意對丢失本心的唐詣低頭,也咬牙隐忍所有的苦楚,可小星沈太聰明了,即使彼時看不懂,母親眼底的憂愁也深深刻在了她的心底,在此時狠狠紮進她的血肉。
許月落一直靜靜聽着,胸中憤懑疼惜刺得他眼皮澀疼,旁觀者尚如此,深陷其中者又要如何自處,他沒辦法回答她的問題,縱使母親待他淡漠,可總歸有父親呵護疼愛他長大,父親給他的一切足以令他無堅不摧,他是幸運的。但唐星沈卻不是,她被迫承接了所有人的痛苦,還要逼着自己開出一朵燦爛的花,如果不是心智足夠堅韌,她有無數次可能會困死深淵。
許月落心疼到啞然,因為無法感同身受,所以深知任何勸慰都蒼白,他唯一能做的,是在往後的歲月裡把她失去的都加倍補給她,在有限的生命裡給她無盡的愛,無論以何種名義。
“阿沈,”許月落停下腳步,他們二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一個小坡上,星沈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腳下是個燈火絢麗的小院子,連樹上都被挂了燈籠,廚房的煙囪隐約冒着白煙,星沈看見十七在院子裡追着顧劼四處跑,顧劼臉上有絲絲淺淡的笑。
她緩慢勾起唇,正要說自己沒事了,許月落溫柔的低語落在她耳邊,“阿沈,住進這個家裡來,好不好?我們都很想成為你的家人,除了十七,還有我,懷瑾,子晔,還有很多人,我們都期待成為你的家人。”
“殿下…”
星沈此刻的心緒難以剖白,她順着本能一聲聲去喊許月落,幸而,許月落聲聲應她。
“阿沈”,許月落低低喊了一聲,顫顫的長睫遮住眼底的霧汽,“他們都在等我們,回家吧。”
“好。”
西北邊境,夜色黑沉一片,篝火偶爾發出木柴燃斷的噼啪聲,火星躍動倒映着天上的星宿,盧滢巡營過後,在營門挑了塊還算光滑的石頭坐上去,從懷裡摸出竹笛送到嘴邊,吹的是相思的調子,輕柔悠揚,商遣岚站在遠處看了一會,走過去坐在他的身邊。
“想家了?”
盧滢恰好吹完最後一個音,将竹笛珍惜的收起來,人往旁邊挪挪,給商遣岚讓出更大的一塊地兒,“嗯,想家了,家裡的人。”
“想心上人了?”
盧滢一愣,反駁道,“沒有,盧滢此生不娶妻,不成家,身家性命全托付給邊境四十六州的百姓。”
商遣岚微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大笑道,“好志向啊子晔,好兒郎,隻是,”他語中笑意漸黯,“莫要負了自己,追悔莫及啊。”
盧滢摩挲着腕扣沒有應聲,商遣岚起身離開,挺拔的背影透出茕茕孑立之感。
憑心而論,商遣岚從不是多言之人,盧滢初來之時,他隻将其當作一個來鍍金的公子哥,或者是上頭派來讓他不痛快的蚊蠅,可兩年多來,盧滢逢戰定沖在前頭,用心為手下兄弟籌謀,生活之事從不假他人之手,受的傷流的血比在這當了十年兵的人隻多不少,那些弟兄對他的敬畏愛護,從未有半點是他的示意。他慣來寡言,卻硬着頭皮勸他,是因為真心疼惜這個赤誠無畏的弟弟。
可惜啊,解鈴還須系鈴人。商遣岚回頭看了眼少年着甲胄仍顯清瘦的身影,眼底生出無奈的笑意,罷了,左右還是個孩子,等他再長大點或許就都想明白了。
星沈被重新授職為南衙左羽林衛統領,還是軍職,羽林衛按制便是金陵的守備軍,隻可惜兩朝以來皇帝親信兩大直屬軍,金吾衛又多是各家勳貴子弟的托兒所,唯獨羽林衛,軍饷器械逐年削減,兵士大多為邊軍劃撥,沒落久矣。
皇帝一宣旨,許月落便知他打的什麼算盤,這其實早在他們的預料之中,皇帝不會放星沈入中樞,又因星沈從前任徽州知府,官階較高,政績卓著,此番受調入京,若要将她充入無關痛癢的部門,那便隻能是一部之首,這是皇帝不願意看到的,沒有一個女子可以無人淩駕于其上獨立府門,所以左思右想,他将星沈塞進了桀骜難馴又捉襟見肘的左羽林衛,想要給她點苦頭吃,隻是他此生都不會知曉,星沈有多适合做一名領袖。
許月落唇角挽起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左羽林衛的機遇到了。
下了朝,許月落特意等到星沈,二人并肩往前,明則跟在略後一些,眼神晦澀難辨,戶部侍郎薛舫湊上來走在他身邊,他深知明則對許唐二人的忌憚,輕聲問道,“大人剛剛為何不阻止陛下,以唐星沈此人在徽州的手段,入羽林衛隻怕如魚得水。”
明則已經恢複清明模樣,一邊向左右同僚淺笑示意,一邊回答薛舫,“陛下最剛愎自用,他從未瞧得起女子,唐星沈仕途必因此受制,也當然會得到一些利益,往日朝中瞧不起她的也大有人在,可今日诏令一發,欲言又止攀顧左右的有多少你不是沒看見,他們都已經清醒地看到了唐星沈的實力,隻不過不敢糾正皇帝的錯,誰敢糾正天子的錯?“
明則字句直擊要害,薛舫心中不成型的想□□廓越發明晰,明則注意到他的異狀,提醒道,“平清,别急,你看,這朝中還有與他一般想的,隻那一小部分眼盲心瞎的蠢貨了。”
薛舫看過去,唐詣正被左右簇擁在中間,前後交耳,好不忙碌,大肚将朱紅的官服撐的圓滾滾,看上去分外滑稽,自他爬上都水監監令的位子,下朝往往是這前呼後擁的做派。
可惜了,薛舫極輕地搖頭。
他昔年随揚州知府上京述職曾遠遠見過當年的唐詣一面,少年揪着一點錯處在金殿石階下舌戰群儒,将一堆白胡老匹夫噎得說不出話,鬥勝後趾高氣昂地走開,何等的言辭伶俐,身姿潇灑。那雙眼睛彼時清高無匹,雖然幼稚,到底是滿身風骨的文人相。當初他隻是看了一眼便在心中冷嘲,如此做派必然不得長久,可如今果然看到他這般模樣,心頭卻湧上些說不清的可悲。
人間風雨狂疾,摧花打葉狠厲,世人若不自渡,當然求生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