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劼腳步微滞,複又前行。
三人在許月落的府中重新聚集。
“言聿,我已經将此間事囑托給了甯姑娘。”
顧劼到得晚,索性去找了甯潇,是許月落三年前在路上救下的一個劍客,受了重傷,醒來後一句話也不說,隻是跟着他們養傷,養好傷後丢了塊玉給許月落,隻說會報恩。許月落在金陵為她尋了個住處,說随她心意來去,倒也真沒求她辦過什麼為難的事。那女子一看就是江湖人,一句不肯言及過去,許月落也無心追問。
許月落嗯了聲,問道,“星沈可有什麼想法。”
顧劼猝然間聽到許月落如此親密的叫法,喉頭噎了一噎。
“此間事并非一人之功,江湖上隻怕一雙眼也盯着朝堂,隻願是友非敵。”
“若事與願違呢?”
星沈微愣,重新勾起唇角,少女烏發高高束起,側臉輪廓尚顯青澀稚嫩,開口卻是壓人氣魄,“那就擊碎它。”
顧劼微眯着眼,對這姑娘高看了幾分。
“既如此,我們便等一等甯姑娘的消息,過幾日,我們親自去一趟徽地。“許月落下了結論,讓衆人都早去歇息。
唐星沈接了許月落的消息趕去世子府,踏入内院時,剛好同一玄衣短褂的女子打了個照面,那女子蒙着面具,隻露出一雙極冷的眼睛,擦身而過時也并不看她。腰間縛着一把軟劍,身姿靈動飄逸,一看就知是個中好手。
星沈略一聯想幾日前許月落與顧劼的話,便明了了這女子的身份,她停在書房前,正要擡手敲,便聽見許月落的聲音,“星沈,不必拘禮,以後都直接進來便是。“
星沈自然不矯情,推開門進去,許月落正坐在木椅上,旁邊的小榻躺着一個盧滢,再邊上還站着一個李焓,三個人六雙眼睛都落在她身上。
許月落不輕不重地瞥一眼盧滢,那厮才懶洋洋地坐起來,李焓立刻見縫插針就坐了過去,眼見他還有招呼自己坐的趨勢,唐星沈立刻開口打斷,“殿下,我剛剛在院内遇到了甯姑娘,可是有了什麼新線索?“
“我将酬心對那刀客的描述說給了甯姑娘,她确實曾與其交手過,此人在江湖上有個綽号,叫梅星刀,隻是據甯姑娘所知,這梅星刀十數年前忽然偃旗息鼓,江湖上不再有他任何傳聞,時至今日,她也不知道梅星刀此次忽然出現的緣由。“
唐星沈略一思索,也不管其他人的心思,徑直道,“能讓一個聞名江湖的刀客銷聲匿迹心甘情願為他所用,這背後的組織要麼有旗幟,要麼有手段,我倒是更傾向于前者,殿下怎麼看?“
許月落眸中帶笑,等其他人将疑問說出口。
盧滢問道,“唐大人怎麼知道梅星刀背後一定有組織,或許他是被什麼私人豢養了呢?“
“當然有這種可能,但是,一個被私人豢養的江湖刀客獨自入京翻出物監司令長的半本暗賬,還在市集中心大剌剌的放置火油以引人注目,如果他的主人想要針對懷博吾,不如直接讓武功高強的刀客殺了他,再不解恨綁回去慢慢玩,也比眼下局面難度更低,這些事,一人之力,成本太高。“
盧滢垂眸認真思考唐星沈的話,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極有道理,唐星沈稍微停頓,又說道,“我們久居廟堂,對江湖形勢并不了解,殿下可以派人查探自這梅星刀消失的前後數年,江湖上到底有多少人如他一般,自然就可以窺見,我們面臨的是何等體量的第三方。“
許月落注意到她的用詞,“星沈方才說傾向于後者,那為何不說他們是我們的盟友?“
“相互支撐的是盟友,借力打力的不算。”
許月落自唐星沈開口時便站了起來,此刻從書架旁走出來,将手中一個錦盒遞給她,并未說明是什麼,隻是道,“明日我們啟程去徽州,之恒與懷瑾同行,子晔留在京中照看其他一應事務,你可有什麼要囑托他的?”
盧滢聞言也看過來,雖不答話,态度也不是拒絕,唐星沈在金陵當真算的上無牽無挂,除了一個人,于是她道,“勞煩盧大人替我照顧一位好友,她家中做絲綢藥材生意,鋪子開在正元街,名喚玲容。”
盧滢仔細回想了一下,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印象,但還是答應下來。
唐星沈笑起來,爽快地道謝,“多謝盧大人。”
這一聲比之前所有加起來都要真心實意,沒有了那種軟綿綿的刻意疏離,盧滢聽的悄悄翹起了嘴角。
第二日城門口,除了言一和言午,沒有其他侍衛跟着,六個人一會面,立刻策馬向徽州疾馳,徽地靠海,水源豐沛,氣候适宜,當地人多靠絲織業,海運發家。
行程的第六天,已經是晚上,冬日的林子尤其幽冷,幾個人四散找了些柴火點燃,圍靠在一起取暖,李焓正要從包裹裡掏幹糧,忽覺身後一陣冽風直擊要害,他迅速閃身躲開,眨眼間,幾十個穿着夜行衣的殺手圍上來。
言一和言午早已沖了出去,顧劼取出扇子,轉了幾圈,扇翼忽然幻化出寸長的利刃,順手一掃就是血氣四濺,星沈随手撿了根樹枝要往上沖,被許月落伸手撈了回來,少年的眸色被刀光和火光映的透亮,直直照進唐星沈眼底,他問,“喜歡打架?”
多于己數倍的敵人當前,許月落依舊如此穩當,唐星沈也放下了懸着的心,樹枝在手裡轉了幾個圈,“不喜歡,但……”
但字還沒說完,許月落擡手将她扔到了旁邊一個不高的樹杈上,“那就看着,我打不過了再出來。”
唐星沈在樹杈上坐穩,又坐到這一仗打完,許月落擡眸示意她可以下來,她的心口還是跳得厲害。
她一躍從樹上跳下去,徑直走到殺手的屍體旁蹲下,掰開他們的嘴看了一眼,眉心蹙起來,眼中厭惡明顯。
“三日最,三日内得不到解藥是死,他們此行無法功成,落在我們手裡沒有解藥受盡折磨是死,完不成任務回去也是死,這群人是死士。”
顧劼對上星沈眸中的厭惡,将手中的刃扇收到身後,星沈順着他的動作看過去,話音一頓,“顧大人,你受傷了。”
“小傷。”顧劼不甚在意。
唐星沈于是看向許月落,從袖中取出金瘡藥和一個青色的小瓷瓶遞給他,許月落接過,走到顧劼身邊,不由分說地掀開他的衣袖,撒藥的動作倒輕柔。
顧劼反抗不能,眼神落在青色的瓶子上,挑眉看向唐星沈,意思很明顯。
唐星沈解釋道,“解毒丹,一般的毒藥都可以解,我剛看了一眼,地上的兵刃倒是都沒毒,但為了以防萬一,大家還是一人分一顆吧。”
許月落替顧劼包紮好,言午把丹藥一人分了一顆送回來,落到許月落手裡,小瓷瓶裡還有七八顆,許月落遞回去,唐星沈接過,從袖子裡取出瓶塞塞好,然後非常自然地放進許月落手心裡。
許月落:“……”
唐星沈又開始在袖子裡摸索,許月落立刻喊住她,“你又要摸什麼寶貝?”
唐星沈認真提問,“你想要什麼?”
許月落無奈地伸手按住了唐星沈的動作,目光落在她的右手食指上,玄鐵指環,藏了暗針,唐星沈膚色是健康的白,手指又修長,套上這指環格外漂亮。
“這枚寒山玉是長修大師最後一件作品,我偶然中得到,落在你手上,我方知何為美輪美奂。”
許月落贊的自然,星沈卻不接話,這沉默蔓延着,便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許月落抿唇掩飾,星沈勾起一點唇角,輕聲道,“寒山玉,真是個好名字。”
“殿下真是一點不像傳聞中的樣子。”達到了目的,星沈随意挑了個輕松話題。
“傳聞中我是什麼樣子?”
星沈挑眉,“我以為殿下會更好奇我如何評價你。”
許月落從善如流,星沈果真想了想,認真道,“金陵人人都覺得殿下行事乖張,目無綱紀,玩世不恭,嚼爛了不過是一些直視天子威逼仍言驚四座,處權貴環繞間而泰然居之,見不白之冤便拔地而起之類的事,看似霸道,實則做盡了怯懦之人不敢為之事。若要我來說,殿下心軟良善,是天下頂頂好的少年。”
少女的眼眸亮如星子,落在他身上,好像給他的衣擺都熨上一層清光。
許月落怔愣,心緒湯湯逐流而下,徜徉于這雙清澈眼眸如入無人秘境,草木蔥郁,兩岸山綠,惟許他這捧山水奔流滔滔,一瀉千裡。
他喉嚨發緊,挪不開眼睛,強裝自如道,“多謝星沈誇獎。”
唐星沈微微一笑,側身閉上了眼睛,一副養精蓄銳的模樣,她不說話,這方天地一時間靜的呼吸可聞。
許月落長睫低垂,默默數自己的心跳,待到躁動漸漸平息才枕着手臂轉向另一側阖上眼皮。
唐星沈……遠比他想的還要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