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深夜,月光慘淡,洄江兩岸昏暗模糊,高聳的山脊如蟄伏的巨獸,與漆黑夜色融為一體,江面上氤氲着淡淡白霧,空無一船。
這對于銜接兩洲的重要水道,十分罕見。
隻因洄江在嶙峋山巒間百轉千回,水路複雜,自古便是令船家聞風喪膽的斷魂水道。但凡有手段銀錢的商船都會繞道而過,就算是那些亡命之徒,也隻有萬不得已時才敢借道經過。
此時忽見一葉靈舟遠遠自下遊緩緩駛來,破開白霧,逆江流而上。
子時方過,靈舟行至某處,像是穿透了一層無形界膜,白霧盡退,昏暗陰冷的前方豁然亮堂起來。
洄江中央拔起一座巍峨山城,燈火輝煌,整座城池如同生在江心的巨大火樹銀花,遠遠傳來嘈雜喧鬧聲。
靈舟周圍陸續顯現出前往參加鬼市的奇異遊舫。
這些舟舫有的鑲滿珠寶霓光,上面歡聲笑語靡音袅袅,似古貴族出遊,有的則以腐朽棺木做舟,懸以綠油油的磷火照路,獨自緩緩漂遊。
更多無船可乘的孤魂野鬼直接泅渡而來,慘白的身軀在漆黑江水中沉沉浮浮。
他們時不時被枯瘦如柴的鬼船公用骨槳粗暴撥開。
“去去!哪來的窮酸,别擋我家大人的路!”
“趕緊滾開!”
有些個野鬼一時遊不快,立即就被舫内飛出的一道鬼火燒了個灰飛煙滅,惹得其他舟舫上的女眷嬌笑連連。
路無憂站在靈舟甲闆上,正與邊上一個劃着人皮筏子的水鬼搭話,“今年鬼市開到江上,與陰河相接,是方便了不少哈。”
那水鬼是臨近水域的,披着水草般的濕發,答道:“哎,可不是,以往都開在大山裡,叫我們這些隻會凫水的一頓好找,等找到後,集市也都快散了,哪裡還趕得上好買賣。”
“這位大哥上集市裡要買賣些什麼?”
水鬼拍了拍筏子一頭囊鼓鼓的漁網,裡面裝着青白色的貨物,“剛淹死的人屍,有不少鬼老爺夫人愛吃呢。大人可要來些?”
路無憂笑着擺手拒絕。
“試試嘛,保證新鮮!”水鬼極力兜售。
“不需要。”
水鬼被靈舟船檐陰影下蓦然開口的男人吓了一跳。
嗬!他什麼時候在這的!又是哪方新上任的鬼尊?!
男人着一襲廣袖玄衣,精壯身軀如利峭般挺拔,墨發如瀑,下半張臉戴着半副青面獠牙的修羅面具,上方露出的雙目陰沉鋒利,透着極濃的殺伐之氣。
鷹目沉沉掃過,水鬼像是被凍在陰河裡打了個寒戰。
“小、小的有眼無珠,叨擾大人了!我這就立馬撤開!”水鬼忙不疊撐着竹杆從靈舟邊上逃離,筏子一下子劃出去四五裡。
路無憂站在甲闆上,肩膀可疑地抖了幾下,終歸還是沒憋住笑,哈哈大笑了幾聲。
笑完,這厮朝祁瀾道:“你這身打扮和氣勢着實吓鬼,這下到了鬼市也不怕露餡了。”
鬼市向來是陰陽交界的混亂之地,魚龍混雜,向來對正道修士深惡痛絕。因此除了那些不慎誤入的迷途者,但凡有意前來的修士無不精心僞裝,小心翼翼。
然而祁瀾根本無需刻意僞裝,隻需收起一身靈氣佛光,簡單青面玄衣,便已十分融入鬼市風格。
路無憂則身穿潋滟紅衣,發冠高束,未帶面具。
對于他來說,不帶面具,反而更方便行事。
不多時,靈舟便到了陰河渡口,有隻穿着破爛舊古兵服的小鬼揮着三角陰旗将他們攔下。
愣頭青小鬼尖頭吊眼,嚷嚷道:“繳五百冥币方可入市!沒有錢就換等價值的來!”
正常來說鬼市是不收入市費的,一般看守市口的小鬼大多也都對喬裝打扮的修士睜隻眼閉隻眼,隻要不在鬼市上鬧事就行。
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他們若是想撈油水了,就随機挑個倒黴蛋小修士訛點元寶蠟燭。
小修士為了避免發生沖突,大多都會拿錢息事甯鬼。
當成小修士的路無憂:“……”
不怪這小鬼眼瞎,祁瀾身上并無鬼氣又隐在暗處,難以得見,而路無憂在來鬼市的兩個月餘路程上,被淨度了三十多次,原本肉/身上稀薄的鬼氣更不顯著。
而一般身上不冒鬼氣的,不是僞裝得不充分的修士,就是修煉到極緻的鬼修大能。
看路無憂一副修仙世家公子哥的驕矜模樣,委實不像什麼大能,這才被守渡口的小鬼盯上。
路無憂難得刷臉失敗,還是在祁瀾面前。
這厮勾起嘴角,“我倒不知道什麼時候,連我也要繳入市費了。”
不遠處正走來的老鬼兵一聽這張揚散漫聲音,再一看,那紅衣少年言笑晏晏,眼神風雨欲來,似要發作。老鬼兵瞬間頭皮發麻,連忙跑來喝止小鬼。
“呔!我看你這條鬼命是不想要了!鬼饕餮大人的船你也敢攔!還不麻溜地速速放行!”
說罷又連忙給路無憂作揖道歉,“小子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大人多多見諒!”
旁邊的小鬼頭哪裡還敢嚷嚷,它剛成鬼的時候,就聽過了鬼饕餮的大名,那可是一怒可吞百鬼,二怒活撕詭祟,三怒之下血戰魔尊的鬼修大人。
在它眼裡鬼饕餮應是虎背熊腰,前胸後背滿是刀疤的魁梧漢子,可眼前這少年嫩手嫩腳的,是不是反差有點大了啊。
小鬼頭還有點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