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燕不解,登上船渡,“快走吧,尊主說了,這便要回家了。”
伍桓予一笑,随她上船,浪撞上來,他将她扶住抱緊,兩人跌在小舟上。
雪燕回轉一眼,四目相對,紅了臉。
“你……”
“啊?”
官兵在不遠處喊道:“伍統領,您回去找陛下要人就是,不急這一時!”
雪燕連忙起身,背過身去,伍桓予懷中空落一片風涼,片刻,他将雪燕拉回,低頭吻了她。
“我們這樣的人,說不定一會兒就沒了性命,就是急在一時的。”
雪燕愣愣趴在他懷裡,癡想一瞬,笑起來,“你說得對。”她爬起将伍桓予壓倒,“郎君甚好,何不及時行樂?”
海水湛藍,小舟搖曳,水波随着人聲起伏,官兵紛紛回返,暮色斜陽碎進水中,滴落在人身上,晶瑩剔透。
十六國最後發起的海戰一敗塗地,無計可施,終于在初春三月遞交降書。
楚逍将降書給了鬼羯,躺在地上喝起酒來,有官兵談笑走近,看見不遠處楚逍白發鋪開滿地,急急繞道。
楚逍聽見腳步,翻了個身,“你帶他們回去吧,我自己回去。”
倉符國土林木之中瘴氣滿布,鬼羯拒道:“主上,屬下以為不妥。”
嬌兒送來晚膳,放在楚逍臉側,“尊主,你看,今日酒菜頗香,是倉符人送來的,可愛得很,說謝我們不殺之恩。”
“嗯,你們吃吧,我待一會兒就回去。”楚逍手裡握着酒壺,不願睜開眼。
鬼羯與嬌兒相視一眼,往營帳那邊退離,穹頂蒼藍漸漸深重,夜裡的風拂過,吹來草蛭叫聲。
林汐之摘了朵桃花銜在嘴上,躺在一棵桃樹下,酒釀喝空,熾燎睡在她腰側,柳随風拎來幾壺新窖的花果釀,放在她身旁,“之兒酒量越來越好了,怎麼就睡下了呢?”
小小草屋擴建成了客棧,三層木樓間間房屋燈火不眠,林汐之坐起來,拿起酒壺,“想睡就睡,哪有那麼多理由?”她将壺嘴放入口中,烈酒帶着花香,灌入肺腑,有些東西在心中燒毀,明日再生。
“聽說戰事消了,十六國皆已歸降。”
“嗯。”
林汐之又喝了一口,揉着熾燎,不說話。
柳随風拎起一壺酒,仰頭喝盡,長歎一聲,“之兒,你還是不願愛我嗎?”
林汐之靠在他身上,閉眼睡下,“我隻是不願騙你,算不算愛呢?”
豐城已商貿通達,産業多與京城譽王府挂鈎,鳳兒和重魇不時差人送來錢款,九州各地的人雲集于此,無論遊玩還是跑商,都是絕佳的去處。
林汐之回到貓來汐時天剛亮起,她将熾燎抛在一旁,随手丢給他一條魚,“吃吧,我再回屋睡會兒。”
熾燎與旁的貓争起食來,她回返勸阻,“好了好了,都有都有。”
她又取了幾條小魚給它們,幾隻貓兒還是打了起來,她歎了口氣,往後院兒走去。
院子裡桃花盛開,一大株煙粉猶如團雲,林汐之摘下一朵銜在嘴裡,推開自己的房門。
楚逍白發披身趴在桌上,玄色束袖勁裝似是軍官的衣裳。
林汐之渾身一寒,桃花落地,她不知是何人,蹑着手腳一步步靠近,兩隻貓兒從屋外竄進房中,跳到了楚逍背上,墊了腳躍上櫃子又上了梁。
楚逍朦胧中醒來,扶着額坐起,似是昏昏沉沉,林汐之吓得退出門外,霎時精神抖擻,“你誰啊?!竟敢在我屋裡?!”
楚逍眼神停住,低着頭,不看她,“姑娘倒是說說,誰才可以在你屋裡,我也好編一編。”
“你最好趕緊離開,否則你小命難留。”林汐之從一旁拿起了掃帚,“我數到三,你不出來我就不客氣了!”
楚逍心中一緊,站起身來,金冠白發,夜眸依舊,“嗯,好啊,那你要看看柳随風能不能取我的命了。”
林汐之呆住,傳聞中的白發将軍,竟是……她眼角不知覺地落下淚來,“我以為……”
“以為什麼?”楚逍走到門外,滿頭白發顯得他口唇滲血。
林汐之吸了一下鼻子,将淚擦去,繞過他,進屋關門,“沒什麼,你不許進來。”
楚逍擡手将門擋住,“你猜你關不關得上?”
林汐之淚光轉在眼裡,“欺負我很高興是嗎?”
“……”楚逍松開手,房門在他面前瞬間關上,他想敲一下,又放下手,地面空曠,他就地坐下,“我在這兒等着。”
“走開!”
他往旁挪了一些,“已經走開一些了,不擋門的。”
林汐之坐在榻上不住地落淚,門外再無動靜,她等了半晌,擦了淚,又将門打開,楚逍擡起頭看她,無辜狀似隻白毛小獸。
“你來幹什麼?”她眼睛紅了一圈,擰作兇狠狀。
楚逍輕聲道:“我想接你回家。”
林汐之退回房中,又想關上門去,楚逍起身将門抵住一側,無奈笑道:“你是想把門弄壞嗎?”
“撒手,弄壞了你賠。”
“賠你一座城,想開哪扇開哪扇。”
林汐之又用力推了推,“你這叫私闖民宅,不松手我就報官了。”
楚逍依舊笑着,道:“嗯,隻要是你報的,什麼官兒都比我大……你先松,不然你會磕門上。”
林汐之眼裡水靈靈地掉着淚,她站直松開手,楚逍随後把手擡起,舉在耳邊,“好了,關吧。”
林汐之睨了他好一會兒,“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一陣風撲在他臉上,他閉了一隻眼,淡淡笑着。
他低頭站在門前,靜靜等到日光一絲一寸落在他背後,路過一陣風,将桃花送到他身旁,花瓣偷偷嵌進他雪白的頭發裡。
“之兒,我錯了,開門好不好?”他将手放在菱花隔心上,花瓣飛來,一片片撞上他的手,落了滿地嬌粉。
透過門上紗絹,他隐約看見自己的影子落在林汐之腳邊。
林汐之做着小生意,安安穩穩過了三年,偶爾看看林芸寫來的信,一切都平靜庸常,她惶恐着自己的惶恐,雙手攥緊了裙擺,不知所措。
“之兒,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我殺了很多人,特别多……因為你說要我渡一渡大啟萬民……我便做了……芙沁居也已經修好了,我讓姐姐照着你喜歡的樣式修的,我還沒看過呢,我想接你回去看看……”
林汐之拼命壓下哭腔,“法華七喻,火宅已焚。”
楚逍怔住,用力推了一下門,發現從裡面落了闩,“……之兒,為了回來見你,我爬過刀山火海。”
林汐之額心抵在門上,淚珠滴落,在地上留下綻放的痕迹,“從癡有愛……則我病生。”
“……隻要是你,我願病入膏肓。”
趙掌櫃住在對面屋子裡,一開門,以為進了什麼狂徒,一頭白發着實吓人,他登時大喝:“大膽賊人,竟敢驚擾王妃!看我……看我……”他四處找尋趁手的棍棒,越找越慌張。
楚逍回頭默默看他,轉過身去端詳思量着,身後房門打開,林汐之從他背後探出頭來,“趙掌櫃,他是譽王殿下,你打不過他的。”她一邊擦着淚,一邊對趙掌櫃擺了擺手,示意他離開。
“譽王……譽王殿下?”趙掌櫃顫顫跪了下去,“譽王殿下恕罪,小的有眼無珠……”
林汐之将楚逍拉進屋裡,“趙掌櫃,前面貓兒在打架,你去勸勸。”
“诶!是是是,好嘞!”趙掌櫃一面點頭一面起身,肥胖的身子餘脂震顫,“這就去,這就去……”
林汐之看他出去,将門關上,衣袖擦了眼角殘淚,“你那石頭呢?到底哪兒來的?為何回頭撿?”
“回頭……”楚逍聽出了責備,打量着屋裡清簡的桌椅架櫃回憶了半晌,幡然想起,“哦,我記得是那天在昌平看見個攤子,看着好看,給你買的。”
林汐之瞪大了眼睛,“那……你就回頭撿?!”
“我沒想那麼多,誰知……”楚逍說着心虛抹了嘴。
林汐之氣不打一處,若不是那石頭,若不是他回頭,事情興許不會是如今這般……她坐下懊惱,愈加不安。
楚逍一膝跪下,從下往上歪下頭去看她,她躲開他的目光,望向一旁桌面。
梁上貓兒跳下來,“噔”地一聲落在桌上,她吓了一跳,整個搐起,楚逍一把握緊了她的手,“沒事,自己養的還吓一跳。”他笑着看她,小心翼翼,似是不知笑得合不合适,五指松開又捏緊,抿起嘴來,唇角一次次揚起又落下。
林汐之扭着手腕掙紮,“不要你管。”
“我錯了,之兒……你還要我做什麼?我都辦到。”楚逍掩不下慌張,從懷裡取了支簪子,怕來不及般塞進她手心裡,“給你的。”
林汐之攤開手,“這又是什麼?”一隻五色流光的蝴蝶落在一支梅花上,簪身扭折成梅枝的模樣,她拿在眼前看了看,“這到底是什麼?”
“碎星石,主持說我昏迷時一直緊緊握着,他說,我哪天自己将它扔了,便是放下了。我扔過,又自己去撿,拼命地找。”
“不記得哪來的?”
楚逍另一側膝蓋落地,跪在她面前,“剛剛說了,昌平買的,我沒騙你,隻是說來奇怪,後來我再沒看見過那個攤子。”
門外日光投進屋裡,楚逍半束的長發白得發亮,林汐之看了半晌,目光落在自己手裡的簪子上,“你一直帶着?”
“嗯,簪子是在倉符打好的,我攻進城裡,發現一個手藝絕好首飾工匠,我與他說好了,等你回京,我就把他接過來。”
林汐之将簪子雙手撚着轉了一圈,看了個仔細,将那蝴蝶握在手中,尖頭超前。
“做武器?”
“……如果你想。”
楚逍捏了她的手,簪子尖端挑開了自己的衣裳,戳在自己心口處,征戰留下的傷疤隐約可見,交錯遍布。
林汐之目光微動,稍稍用力,往左一劃,他一側衣襟落下,胸前劃出一道紅線,微微滲出血來。
“疼嗎?”她淡漠地看着,問道。
“……有一點兒。”
她往前走,簪子戳在他肩上,“起來,退後。”
他起身後退,身後是門,他轉了個方向,“之兒,我不想出去,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他握緊她的手,将簪尖用力紮向自己。
林汐之往回收了力,“别動,敢反抗你就出去。”
楚逍松開手,又握在她腕上,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床榻,眼中明暗流轉,“幹什麼?”
“止痛。”她輕輕一推,他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