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畫師拿起自己帶來的酒,蓄了滿滿一杯,再次倚到窗邊望下樓去,樓閣第三層已高出雍京大部分的屋宇,能望出很遠。
他眼中盈滿了星點,月白的衣袍早在醉意中散亂,竹枝暗花皺裡曲折。
雍京東城主街人迹漸稀,微雪飄零,落了一朵在他杯中,迅速消融。
半晌靜默之後,他道:“憑殿下無路可走,帶着婢女在此喝酒,憑殿下明知事實,卻沒有證據,似那雪野之中的餓夫,明知冰下有魚卻無力鑿穿冰面取食,呵呵,真是可憐……”
他未看楚勳一眼,隻望着窗外飄雪,飲盡一杯又滿上,伸出杯去,望空接雪。
楚勳字字聽去,連着又喝了幾杯,醉意微蒙,他勾了勾唇角,“好,你幫我,若成了,我請旨把整個畫院送給你。”
張畫師回眸隻是陰沉,道:“九殿下必須入獄。”
重音上前給楚勳添酒,素手挽起了剪絨的衣袖,手臂伸到小案靠窗的裡側,纖指輕勾,提起了畫師的酒壺,“張大人有心交易,便要有些誠意才是。”
那瓷壺倒出了梅香,卷着酒氣升上鼻息中,楚勳神色更加松馳下去。
張畫師笑道:“喝吧喝吧,這是小人自制的好酒,比他們這兒的要好得多。”
二人看着楚勳喝下,重音又給他添了幾杯,花魁坐在火爐旁的軟墊上,已将修剪過的梅花插好,擺上了桌……
每逢冬日梅開時,梅花酪便是歸棠院裡必有的小點,花枝插瓶擺在桌心,暗香浮動,林芸正誇贊着,說要帶些回府,便見鳳兒與楊舒沁同道回來,有說有笑地行至廊下,踏入廳外覆雪的園子裡。
林禹赫與顔崇安起身出去,向楊舒沁拜禮,目光往她身後尋了去,卻見她身後除了鳳兒沒有其他人。
林芸咬着酪糕,站起身來,碎着步子迎出門去,正想拜禮,發現沒見自家妹妹,慌起來,“之兒呢?楚逍該不會真犯了事兒吧?!”
鳳兒笑着上前,勸慰道:“夫人莫急,主上與王妃是一同回來的,隻是走着走着與我們走散了。”
“不會出什麼事了吧?”顔崇安不大放心,欲要出門去看。
鳳兒見林禹赫蹙眉思慮着卻不做聲,拜道:“侯爺,主上與王妃是在一塊兒的,雍京城内,不論到哪兒,都不會有事。”
林禹赫似懂非懂,點頭道:“看來殿下花天酒地的方式确實與衆不同了。”
楊舒沁不知其中深意,平日裡隻以為楚逍派到各處的守衛武夫皆是友人,忙幫着解釋,“林伯伯,哥哥飲酒交友,不曾尋花問柳,最多便是常吃着花糕子了。”她指了一下廳裡桌上的粉粉紅紅的梅花酪,是她從來吃慣的模樣。
林芸掩唇笑起來,走到顔崇安身邊推了推他,夫妻之間眼神會了意。
顔崇安早知關竅,并未告知她,見她如今也算知曉分毫,且高興着安心起來,擡手理了理她額角的細發,“如今夫人可不擔心了?”
“你定早已知曉。”林芸抱起手裝作愠惱,背過身去。
顔崇安雙手握上她的肩,側過頭去看她,“夫人知曉我的差事,許多時候不便透露。”
林芸肩頭一扭,邁了一步,甩開了他,“故弄玄虛,像多少人稀罕知道。”
“夫人莫怪,有些事情,是我讓顔大人不得外傳的。”楚逍跟在林汐之身後回來,聽見了夫妻二人的交談。
林汐之垂頭喪氣,隻道:“我回來了,爹爹。”她看了一眼肩肘厮磨的林芸夫婦,顧着歎氣,無心見禮,自顧自地往後院兒走去。
“她……”林禹赫見自己的女兒似朵蔫了的花兒,亦沒顧上身份禮數,望着楚逍隻有詢問。
“侯爺無需擔憂,之兒隻是累了。”楚逍說着退了一步,拱手作揖,“嶽丈大人,姐姐,姐夫,在這兒就當自己家,随意便可,我獲罪禁足,怕連累諸位,隻能讓沁兒代勞招待了。”
他一一拜過他們,便往寝殿方向去。
鳳兒跟了幾步,他側目回頭道:“你去看看她。”
歸棠院中林汐之院子裡的積雪消得最快,她第一次見到裡頭無雪無物的景象。
檐下踏入是青石鋪路,延至房門口,不大的屋子檐廊之外,兩側可見是生滿花草的,大樹枝桠張牙舞抓,依然無花無葉,看不出是什麼種類,樹下壓壞的秋千架子已換了新的,枝頭清理得幹淨利落,一團雪也沒有留下。
林汐之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到底怎麼了,楚逍問她為何解釋,她便生起氣來,叫嚷了一句“與你無關”,更不知為何隻覺得自己再說便會哭出來。
她摸了摸蜷在榻上的熾燎,望見角落裡一窩小貓正睡着,母貓守在一旁。
她歎了口氣,倒在床上,心思累乏,怨惱自己怎會不争氣至此,是當真喜歡了他?可明明……這個人……
那感覺參不透,道不明,她尋不到由來,扛不住的困倦總在她細想時纏上她。
鳳兒到屋裡時她已睡了過去,披風蓋着她嬌小的身子,微微起伏。
她将她腳上棉靴脫下,扶着她躺好,蓋上了薄軟蓄暖的羊絨毯子,關門出去時,楚逍站在青石小路的另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