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白袍壓着腳步聲響,奔入楚勳寝殿廊亭中,楚勳一人一壺一杯,與月同酌,見有侍衛奔來,形單影隻,便知事有波折。
“死光了?”他見那侍衛跪下,便問道。
侍衛頭磕在地上,寒氣從腦門竄進了頭骨裡,散了一身寒戰,“殿……殿下,九殿下平安無事,似依舊記恨王妃與殿下私下有所交情,挾持了王妃,要弟兄們一路跟随,否則便取王妃性命。”
重音提着食盒,正轉過廊角,聽聞,腳下一頓,小跑着入了園子一角,将食盒打開,玉壺幾聲脆響,藍雪瓊漿化作白沫,融進了雪中。
她輕歎了一聲,自語道:“幸好……”
楚勳靜默良久,聽侍衛細細描述了一番,手中本握着酒壺,忽然放下,往後一倒,斜倚在榻上,“你回去告訴他們,一切聽楚逍安排。”
那侍衛擡起頭來,驚疑道:“殿下,您……是不是喝多了?”
楚勳閉了一下眼,咬牙切齒了一瞬,不耐煩道:“我讓你去,你就去,怎麼楚逍的人就沒那麼多廢話呢?”
夜寒霜重,侍衛領命離開,出了慎王府,城門已落鎖,便在外頭尋了住處,城門附近的客棧簡陋嘈雜,卻也覺得比呆在王府安全。
沈均入夜時便已候在鸾城郡守府中,無家可歸的人幾乎占滿了能住的地方,關憲還未回城,沈均拿着禦令管起了事情。
糧草都需清點,他上了閣樓,爬到了屋頂上,望着城外起伏山巒,與霜月對坐,檐下院子裡,赈災官兵行事有條不紊,就着燈火,将糧草點好記冊。
楚逍的馬車停在府外,大串馬蹄聲亦沉寂下來,沈均聽在耳朵裡,站起身來,卻離大門太遠,不斷伸着脖子,什麼也沒看見。
駕車而來的四名侍衛在前開路,玄衣墨影引得官兵戒備起來,一個個皆擡頭轉身,放下了手裡的活兒,直到看見楚逍抓着林汐之一側手臂,半拖半拉着入府,方才喚聲“殿下”,又繼續手裡的差事。
楚逍目光掃過整個院子,官兵各安其職,卻沒有看見沈均的蹤迹,他掂掇着,将林汐之帶到後院廂房裡,将她推了進去。
“你在這裡呆着,哪裡都不許去。”
林汐之停住看了他片刻,道:“哦。”她進屋走到床邊躺了下去。
楚逍目光移向鳳兒,鳳兒垂眸道:“主上放心。”
沈均站在屋頂上,看見了這一行人進門後的一舉一動,十餘白袍侍衛顯然不是楚逍的人,個個警惕着,守在了林汐之門前,一雙雙眼睛死死盯着楚逍,那架勢似可随時以命相搏。
楚逍離了廂房院子,一路尋到了閣樓上,在屋頂上找到了沈均,“姐夫不嫌冷?”
“殿下不也不嫌冷嘛。”沈均聽他叫了聲姐夫,有些難為情,笑了笑,又就着月光尋了個幹淨的位置坐下,“這雪都已清了,隻是百姓還在受凍挨餓,明日還需早些打算。”
楚逍在他身旁坐下,盯着檐下院中,林汐之緊閉的房門,屋裡燈火依舊亮着,鳳兒的身影時隐時現,他靜默良久,道:“我已打算好了,大人明日便與之兒站在一處,那些白棋……會盡職的。”
沈均不明白,但想着應是有事發生,問道:“殿下信因果?”
楚逍将刀放在一側,雙手交握,“信與不信都無礙,是因果便了,是因緣便圓。”
“殿下有把握?”
楚逍賭的是林汐之足夠聰明,正想與他說明,又想起林汐之的傷來,起身道:“大人早些休息,隻求大人明日别迷了路。”
迷路?沈均更想不通了,看着楚逍走遠,他轉念放棄了猜想,高聲道:“我還是喜歡你喊我姐夫。”
楚逍停了一下,眼前樓閣未上燈火,隻落了幾寸月華,冰藍的光華鋪開不到十步,他又繼續往前走,身影很快隐沒在一片漆黑之中。
林汐之晃蕩了一整日,終于好好躺下,很快睡了過去,鬼羯敲門時,鳳兒吓了一跳,連忙打開了門,“輕點兒,王妃剛睡下。”
鬼羯手裡拿着兩個藥瓶子,聽聞林汐之已睡下,面無表情,手上卻将兩個藥瓶子拿到眼前左右看着,又回頭望去,白袍侍衛站滿了小小的府衙院落,他猶豫着說道:“主上說……”
鳳兒沒等他繼續啰嗦,看看藥瓶子,又看看他,明白了全部,将藥瓶子從他手裡拿走,回頭放在了桌上,“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
鬼羯見她動作利落,安心地彎了彎嘴角,正要離開,楚逍從門邊擦了進去,“睡什麼睡,車上睡了一整日,還睡。”
鳳兒與鬼羯一同驚到,她出門看了看,鬼羯跟着回過頭去,發現圍了滿院的白袍侍衛已一個個躺倒在檐廊下,似睡着了一般。
楚逍抓起林汐之的手臂将她拉起後靠在自己懷裡,探過她頸上脈搏,一點點扯開她左側領口。
一瞬寒意卷進了脖子裡,林汐之順着暖,往他身上挪,自己伸手拉高了面衾抱在懷裡。
鬼羯默默跟了進來,鳳兒将門掩上,阻了穿堂的寒風。
她走到楚逍身邊探着身子查看,本想搭把手,可林汐之卻絲毫未醒,她疑道:“主上,為何王妃睡着時總與昏過去了一般?”
楚逍一側臂膀繞着林汐之嬌小的身子,将她整個圈在身前,“她這是娘胎裡帶出來的虛弱,侯夫人是孕時中的毒,與我娘死于一人之手。”
他用指尖沾了傷藥輕輕抹在林汐之脖子上,一道刺痛鑽進了她的夢裡,“嘶,好疼……”她掙紮着醒了過來,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推着楚逍将自己撐起坐定,“你幹什麼呀?!真想殺了我呀?!”
楚逍松開她,将手裡的藥瓶遞給鳳兒,往前挪到她身邊,一隻大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從傷口處扳開,“你差點就死了。”
林汐之钗散鬓亂,蒙着半抹睡意,不知眼前這人又在胡說些什麼,擡起另一隻手摸索,摸到了自己的傷口,猛地一搐,想起日裡發生的事情,又整個松懈下來,“哦……怪不得我說怎麼痛了一下,我還以為是凍傷的緣故。”
楚逍默了默,道:“……以後不要亂動。”
林汐之眼中顯出了些精神,嚷道:“什麼!你還要把刀子放我脖子上?!”
鳳兒與鬼羯相視一眼,悄悄退出門外,将房門帶上,輕輕一聲響動,屋裡隻留下楚逍和林汐之兩個人。
林汐之一擡眼,發現鳳兒和鬼羯關門離開,迅速往後挪到床沿靠牆的一側,将面衾拉到脖子上,一把抱在胸前,“你你你……快走吧,明日還有事要做呢。”
楚逍神色始終暗淡着,隻是觀看她的舉動,後又點了點自己右側額角,“我幫你上了藥就走。”
林汐之這才想起,自己摸了一下,鈍痛順着頭皮蔓延,她整個人有些發麻,撇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她知曉鳳兒不會再進來,除非楚逍離開。
她怯怯看着他,一點點挪回了原位,“那你可不能公報私仇啊。”
楚逍打開了另一個瓶子,笑了一下,“我們的私仇,公報不了……”
林汐之低下頭随他擺弄,“那私報私仇也是不能的,我活着還有大用,你給我注意點兒。”
“說說看。”楚逍挑起她額前的頭發,眼見她額角青紫,淤腫了大片,他擰緊了眉頭,垂眸看了她一眼,心中奇異這女子怎麼連痛都能忽略。
一雙手從不忙活,纖細粉潤,林汐之兀自摳着指甲,道:“門外的侍衛……會為了保護我,做任何事情。”
楚逍靜靜給她上好了藥,順了順她額前的頭發,“好了。”他拿着藥瓶子起身離開,目光始終收着,沒有再看林汐之一眼,門開以後,鳳兒回到了屋裡。
林汐之看着他出去,烏紅的菱格門扇敞開又掩上,擡手摸了一下自己腫起的額角,輕輕一碰便是沖心的鈍痛,膩滑的藥膏竟也不知何時抹上的,她蹭在手裡搓了搓,“奇怪了……”
她将面衾拉高,又倒了下去,脖子上傳來刺痛,絲絲縷縷絞着。
鳳兒始終留意着她,将爐火換上新炭,在櫃子裡找了一張蓋毯,“王妃安心睡,我就在那邊守着。”
林汐之點着頭閉上了眼,鳳兒解開發髻珠花,在八仙榻上躺下,蓋毯卷在身上,門外風雪開始呼嘯起來。
楚逍倚在門邊,示意鬼羯将倒在地上的侍衛一個個叫醒,“再不醒來,是會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