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薄雪消融，道路濕濘，老車夫熟練地驅着車，轉過幾個街口，穩穩停在了靖平侯府大門外頭。

林汐之快步下了車辇，提起裙擺小跑着進了家門，四處尋找林芸的蹤迹。

穿過回廊，繞過庭院，皆不見長姐身影，白茫茫四顧寂寥，下人清掃過後，園中新雪微薄，熾燎從牆檐上躍下，踏出一串梅花印子，不急不慢地蹭到她腳邊。

她抱起熾燎問道：“你知道大姐姐去哪裡了嗎？”

熾燎“嗷——”了一聲，掙紮着脫身，落在地上，扭着步子往靖平侯府的内院正房——念雪閣的方向去。

已故的侯夫人名喚沐绮雪，是昔日京城名門沐家獨女，深得林禹赫的憐愛。

林汐之出生後不久，沐绮雪便因身子虛弱，染疾病故，林禹赫為悼亡妻，将起居之所改名念雪閣，他心念着亡妻遺願，對三個女兒寵愛有加，不曾續弦。

林汐之左右閑着無事，便跟在熾燎左搖右擺的尾巴後頭，繡花的棉靴踩在新霁的積雪上嘎吱響動，她跟着熾燎晃進了念雪閣。

林禹赫正在書房案前描摹着字畫，見小女兒進門便放下了筆，眉眼一彎，一臉的褶子在加深的同時又更多了些。

“我的之兒回來啦？今日看得如何？可中意？”林禹赫迎到了門口，帶着林汐之坐下，又吩咐下人趕緊端了些小食熱茶上來。

林汐之看着下人們退下，雙手捧起暖潤的白瓷杯，感受着一股溫熱鑽進手心，順着雙臂流進身子裡。

她抿了一口杯中升騰着白霧的白茶，香暖熱流淌過喉嚨，漸漸溫入腹中，她輕咳了一聲，道：“爹爹，我不要再相親了，我不嫁，嫁人還不如多養幾隻貓兒伺候着。”

語氣疏松平淡，卻意志堅定，林禹赫正想說什麼，隻見她将手中杯盞放下，繼續道：“爹爹，你知道嗎？今日那體面公子，眼見我落入狂徒之手，他頂着有頭有臉的家世和功名，溜之大吉。幸好那人像是捉弄于我，不然女兒今日便回不來了。”

“有這等事？！”林禹赫厚實的手掌猛地拍在了桌上，砰地一聲巨響，“真是豈有此理！女兒放心，爹爹定要他家财散盡！”

林汐之卻對如何報複沒什麼興趣，她忽覺得興許就是自己不喜歡他，若是心愛之人，定也希望他快走吧？

她喝了口熱茶，又自己咬起了果仁，看着林禹赫氣得臉通紅，她輕輕拍了拍他，“爹爹，那我能不能不相親了？”

林禹赫回過神來，滿目憐惜地望着自己水靈靈的小女兒，“之兒，爹爹老了，此生隻有你阿娘，無姬無妾，沒有子嗣。你們三個都是爹爹的心頭肉，你兩個姐姐雖有操勞，但家中官人也都是真心愛護她們的，爹爹能放心，可你……”

“我自己能照顧自己的，我不想伺候别人，也不盼着勞着别人來為我費心。”林汐之往林禹赫的杯子裡添了些熱茶，雙唇微啟，半嘟哝着。

林禹赫隻想自己百年之後三個女兒皆有依仗，大女兒性子大氣端方，嫁的是天崇衛督領顔崇安，二女兒性子溫雅柔順，嫁的是内閣學士沈均，皆為主母正妻，可這三女兒自幼懶鈍心寬，不懂争搶又隻愛與貓玩兒，他一下子也是沒了轍。

他喝下林汐之為他添的茶，思慮再三，開口道：“之兒，要不你告訴爹爹，你想要什麼樣兒的，爹爹給你尋來？”

林汐之撚起銀盤裡的果仁放進嘴裡，一邊嚼着一邊想了想，道：“要不管我的，不用我伺候的，能讓我像在家裡做小姐一樣兒的，那我便考慮考慮。”

“這……”林禹赫左思右想，腦子裡尋不到哪家能如此寬忍，但又不想堵了這最後一條路，咬了咬牙，“好！爹爹給你找！我靖平侯的女兒，絕不受委屈！”

林汐之嘴裡磕着果仁，看着父親一副奮發不屈的模樣，心裡也在琢磨，世上有這樣的好人，嫁了倒也可以，兩個家，兩份飯。

翌日，大啟皇帝楚胤寒在下朝之際一本正經地将林禹赫留了下來。

内官太監恭恭敬敬地帶着林禹赫入了紫雲宮，林禹赫站在正殿之中正納悶兒想着為何要留他一個閑散之人，楚胤寒便笑盈盈地從内室走了出來。

“林侯啊林侯，咱們倆可很久沒唠嗑了。”楚胤寒兩隻滿是褶皺的手同樣厚實，異常的親切和藹，與上朝時全然兩副面孔，他拉着林禹赫坐下，宮婢便奉上茶來。

林禹赫躬着身子正想問一問，楚胤寒又道：“來，試試西域新進的金蘭茶。”

這金蘭茶人稱“一兩千金”，林禹赫猜到了楚胤寒的目的，九皇子楚逍的婚事與他家的小女兒一樣是沒有着落的，是三位皇子中唯一沒有誰家願嫁的一個。

“嗯，是香醇，可還是沒有我們大啟的茶香啊。”林禹赫抿了一口，将玉杯放在了桌上。

楚胤寒愣了片刻，道：“林侯啊，你該懂我才是。”

林禹赫不繞彎子，“陛下，我家之兒嬌生懶惰，做不得王妃，隻會給九殿下添亂啊。”

“诶……林侯，逍兒是我最疼愛的兒子你是知道的，他那府上應有盡有，不會苦了你家汐之。”

“陛下……”林禹赫渾身上下都在拒絕，楚逍那譽王府自然是應有盡有，歸棠院占地百畝，乃是雍京最大的宅園，歌姬舞女，樂人琴師便住了滿滿一後院。

他微微跺着腳，壓抑着心裡席卷而起的脾氣，眉眼口鼻都擰了起來，忽而吸了口氣，一拍桌子，把楚胤寒吓了一跳，“陛下，我家之兒說了，她要那不需她伺候的，還要能伺候她的人家，九殿下若能做到，我便替陛下與之兒說去！”

楚胤寒一臉愕然，這婚嫁之事居然還要聽從女兒的意見，他是頭回聽說。

“你……你敢抗旨？！”

“陛下！若逼我之兒嫁她不喜之人，那老林我隻有以死謝罪了！”林禹赫朝服袍擺一掀，跪叩在地，聲音蒼勁決絕，不遜當年領兵殺敵的威嚴，餘音久久不散。

楚胤寒臉一沉，斂了一身的客氣，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錦繡騰龍的黃袍，“林侯，你許是有些不适，在宮裡歇會兒，寡人傳醫官來給你瞧瞧，家中之事，便交給你家女兒吧。”

林禹赫心頭一顫，怒瞠着雙眼高聲道：“陛下！這樣怕是有損您的聲望！”

“林侯，你最好保重身子，你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家三個女兒可就無人照拂了。”楚胤寒望向門外皓雪天光，繞過林禹赫，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