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顯然是在轉移話題了,然而顧知熙聽得一愣并沒有馬上發應過來,等他回神之際已經晚了,若再追問便顯得不太妥當。
瞥了一眼齊暖的面色,顧知熙終究是垂下眸去,輕聲道:“那便謝過皇兄了。”
他拿過了那個頗有些分量的木盒,顧知然看他的溫和神情不變,隻道:“散心散夠了便回吧。”
“皇兄連這也要操心?”咬牙。
“皇後若怒,隻怕你不好過。”顧知然忽然擡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顧知熙渾身一僵,強行忍住了後退一步的動作,“但她看見我送你的衣物,應當便氣不起來了。”
“……”沉默。
齊暖推着顧知然離開了大殿,她與顧知熙道了聲别,輕輕地合上了殿門,輪椅辘辘的聲音漸漸遠去了。
顧知熙站在門前,才将殿門再次打開。齊暖似乎正和顧知然說着些什麼,隻是太遠,雨又太大,也實在是聽不清楚。
他看着兩道青衣身影消失在霭霭雨幕中,又看了很久。
顧知熙突然退了一步,砰地合上了門,轉身又縮回了他最初坐着的那角落中去。
顧知然送的盒子就被他放在不遠處。顧知熙盯着盒子盯了許久,才垂下頭去,再次将自己蜷縮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遊肆都以為他睡着了。
顧知熙忽然自膝間仰起頭來。
“暖兒……”
他揚起唇角,又往下稍稍壓了壓,喉間溢出低啞的柔音來,輕輕舒出一口氣來,似喟似歎。
眉頭微擡,眼底盡是溫和又無奈的神情。
頓了頓,卻将唇間眼底的笑意收了回去,任幽冷陰沉的神色扭曲着似毒蛇般再次爬上了眼底。
“暖兒……”
殿外的雨愈發大了,遊肆便眼睜睜瞧着顧知熙不停地喚着暖兒,語調時而溫和無奈時而晦澀陰森,像是把自己硬生生割裂成了兩個人一般。
這場景雖然有些滲人,但難道這就是顧知熙此生最恐懼的夢魇嗎?總感覺還差點什麼東西。
遊肆正如此作想,卻不料眼前場景突然一陣扭曲,而蜷縮着的顧知熙、陰暗破敗的大殿都不見了蹤影,唯有雨聲不停,伴着狂風将竹葉卷入室内。
竹葉落在冰裂紋瓷杯旁,而杯中盛着的則是新釀的桃花酒。
似曾相識的情景,卻又不那麼一樣。夢境凝實,遊肆将之前的疑惑按了下去,他環顧四周,生出這樣的感想來。
這室内陳列古樸雅緻,博古架上擺着不少玉器珍玩,一旁的博山爐中煙霧缭繞,空氣中混着沉香與徽墨的氣息,亦伴着落雨時節的清新甘潤。
顧知然坐在軟塌小幾上拿起了玉杯,将杯中酒一口飲盡了。他依舊着一身青衣,頭發以綢帶束起随意垂于腦後,風華隽永優雅閑适,隻是看着年歲稍大了些。
然而低垂着眉眼掩去所有情緒,面上則被酒意染出一層薄紅,便稱得他的面色越發蒼白。
遊肆正疑惑這是顧知熙的夢境,怎麼顧知熙不在其中,反倒是先看見了顧知然。下一刻便聽見一道很用力的開門聲,遊肆回頭一看,但見顧知熙冒雨大步跨進室内,并未撐傘,全身濕透。
同樣是一身青衣,同樣是用白綢挽發,他卻全無顧知然身上的溫雅平和,反倒是滿身的戾氣,好似來尋顧知然算賬一般。
顧知然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再次飲盡,并未出聲招呼。
“皇兄好雅興。”顧知熙已然走到他面前,冷笑道,“如此時候,竟還有閑心飲酒。”
“不應該嗎?”顧知然擡眸靜靜地看他,複收回視線,側頭再提酒壺,拿了個空杯子斟了杯酒,遞向了顧知熙,“事已至此,急亦無用。”
但和多年前廢殿中的那一幕不同的是,這一次顧知熙沒有接。
大概是因為,少了一個人。
顧知然動作半分不改,而顧知熙卻在此刻忽然揚起手将他手上的瓷杯打落。
嘩啦一聲,那上好的冰裂紋瓷杯便徹徹底底地摔碎成無數片,内中酒水四濺,醉香便在暖室中徐徐散開。
“孤有時候真覺得,”顧知熙瞧了眼滿地的瓷片,才複将目光轉回了顧知然,而後者面色未改,又平靜地給自己斟了杯酒飲了,“皇兄像是個木頭人一般,不悲不喜、不怒不驚,好像世間已沒有了任何值得你在意的事情。”
他頓了頓,又道:“皇兄以為孤變成如今這模樣因你而起甚是可憐,然而孤卻以為,最可憐的人,是皇兄自己才是。”
顧知然放下瓷杯,并未看他。隻輕聲道:“何以見得呢。”
“暖兒離京前,最後一個來的就是你的靜王府。”顧知熙再向他進一步,微微躬身探向他,“但你把她放走了。”
“她厭了京城爾虞我詐,隻願寄情山水。我作為兄長,不過全她心願罷了。”顧知然淡淡道。
“若是為了全她心願,那為何你還在此?!”顧知熙忽然厲聲逼問,手一拍榻上小幾,震得幾上瓷杯一陣叮當聲響。
然顧知然不避不退,隻答了四個字:“你才該去。”
“所以孤最恨你這副模樣!”顧知熙怒色更熾,“孤從小到大,太子之位要你讓,現在連心儀之人也是你讓來的!顧貞淳,你上輩子是對孤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嗎?!”
遊肆在一旁聽着,感覺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而那邊顧知然已然輕聲開口道:“許是,我在你身上寄托着我對自己的期望。他們對你,不也是一樣?你又何必動怒至此,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