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極度的熱。
四周一片漆黑,他手捧碎裂的劍處身爐中,血腥味與銅鏽味沖入鼻腔,卻又因身軀的消解而漸漸淡去了味道。
生死之間,一切都在消融。他感覺自己存在卻又不存在,他知道自己是誰又不甚明了,烈焰拂去悲涼卻又帶給他長久的安甯,但當他正欲徹底沉入深淵時,不可用此間語言描述的意志卻又在這時候灌入他的靈魂之中,生生把他從死國拉回人間。
遊肆猛然睜眼,入目卻是一片如夢似幻的星河,無數夢境以碎片的形态零散分布于他的身前,隻待觸碰便可進入一窺究竟。
記憶回籠,他這才想起自己方才是在器中界動用了本命劍來着。
這本命劍并非殺伐之劍,而是一把領域之劍。當遊肆以此劍為陣眼展開領域之時,領域中所有的人都會陷入此生最為恐懼的夢魇之中無法蘇醒,直到遊肆主動關閉劍陣。
遊肆作為劍主也并不能破例。隻是因為他曾自封過記憶,那最恐懼的夢魇沒有記憶的支持根本沒法徹底展開而已。
思及此處他歎了口氣,那些舊事他是一點不想碰,奈何一動本命劍總歸不可避免。
好容易平複情緒後,遊肆擡頭看向那些夢境碎片,所謂知己知彼,在他拔劍之時就想着一定要去顧知熙的夢裡溜一圈了,畢竟遊肆是劍主,随意前往别人的夢境自然不在話下。
他沒費多少氣力便找到了屬于顧知熙的夢境碎片,輕松地來到了顧知熙的夢裡。
遊肆現在置身于一處看起來頗有些破舊的宮殿之中,房梁上、角落裡都結了不少蛛網,地上還不時有幾隻小蟲爬行。
腐朽的窗木上還殘留着些許紅漆,外面的狂風将窗木吱呀吱呀地推開,卷着驟雨與竹葉落進殿内。
落入窗邊桌案上早已腐爛的飯菜中,飯菜中蠕動的蟲攀上竹葉,啃食了起來。
忽而,閃電将昏暗的宮殿照亮一瞬,借着這光亮,遊肆忽然瞧見桌案旁和牆角的空檔中,竟然還蜷縮着一個穿着錦袍的青年人。
這是顧知熙的夢境,更何況這殿中便再無他人,是以遊肆肯定他必然是顧知熙無疑。
遊肆正要向顧知熙走去,外面雷聲卻隆隆響起,顧知熙身子顫了顫,又往更加靠近牆角的地方縮去。
其實說是青年人,但顧知熙估計是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看起來年紀還要更小一些,大約十四五歲吧。
仗着顧知熙看不見自己,遊肆便坐到了他的身邊去。
不知道是被斷斷續續的雷聲吓的,還是因為别的什麼,遊肆湊近他才發現,顧知熙咬着牙将喉間的聲響咽了下去,正默默地哭着。
看着他默默流淚的模樣,遊肆忽然想起齊暖之前所說的:
“殿下生母雖是宮女,幼時卻過到了我姨母的名下。”
于是遊肆便将顧知熙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一細看還真叫他發現了一些端倪:他身上穿着的錦袍雖是上好的料子,但領口處卻有着年歲久了的一些磨痕,且這袍子要寬大些,并不十分合顧知熙的身。
而他頭上戴着的玉冠也是如此。雖然精緻,但上面卻有些細微的劃痕,劃痕内還有着些陳垢。
遊肆便猜測着,這時候顧知熙大概已經過繼到皇後沈姒的名下了。隻是不知為何,他過得并不算太好,連衣裳也是别人穿過的舊衣。
窗外雨聲不斷,顧知熙亦是止不住地在哭。遊肆尋思着平淮城中的顧知熙雖有些森冷難測,但到底也是個敢和神君叫闆的七尺男兒,難道他此生最為害怕的,隻是這個雷電交加的雨天嗎?
遊肆實在難評。但正當他打算起身走出這破落大殿之時,卻突然聽見外面傳來了一道敲門聲。
“殿下。”那是道清亮若泉水叮咚的女聲,“您在這裡嗎?”
顧知熙僵住了。反應過來之後他似乎想擡袖胡亂抹了眼淚,但袖到面前他卻沉默一瞬,到底還是放下了手去,反倒是彎腰把袍子上沾然的塵土盡力抖幹淨了。
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最後竟也沒擦臉,而是直直将那張哭花了的臉對準了殿門的方向。
“殿下?”久未有人回音,門外那人又敲了敲門問道。
顧知熙深呼吸了一口氣,緊緊地盯着殿門,啞聲道:“我在。”
遊肆若有所思地瞧着顧知熙一系列的動作,已經隐約猜到門外那人會是誰了,于是他也輕笑着向殿門處望去。
“叨擾了。”
伴着這句話,那本就關得很不嚴實的門被緩緩地推開了,環佩叮當聲響伴着驟雨一并急促地闖入這方昏暗的天地,那女孩身着青衣羅裙,朦胧微光模糊了她的身形,不似碌碌塵世中人,更像是壁畫上出塵的仙娥。
她眉如遠山,眸似清水,此時唇角微彎,綻一個令人挑不出錯處的笑來,向顧知熙盈盈行了個禮。
雖然稚嫩了些還未長開,但果真是齊暖無疑了。遊肆忍不住想,真不愧是帝姬費了不少筆墨寫就的女主,時時刻刻都讓人驚豔呢。
“殿下果然在這裡。”她注視着雖極力掩飾但仍一身狼狽的顧知熙,輕輕歎了口氣,“怎麼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