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以為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失了分寸,帶着些幸災樂禍。
“還能做什麼?”沈羨好聲好氣道,“陛下,還請您不吝賜教。”
陸衡立于鏡外,目光卻聚焦于鏡中女子,一言不發。
“何必急着去做這些事……如今你應當好生休息。”
攥着象牙梳的指節發白,它卡在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沈羨看向鏡中,隻覺得這把梳子極其刺眼。
“可我沒有時間休息,隻要我松懈一刻,他們便會伺機而動,要奪走我手中所擁有的一切,而我不能輸。”
“輸了又如何?日後再奪回來便是。”
女子此刻正在通過銅鏡看他,陸衡卻在透過鏡子看她。
她眉清目秀,秋水盈盈,幽娴貞靜,任誰看了都以為她這是從容自若、坦然無懼。
他卻無端以為她繃緊了弦,下一瞬便要分崩離析,似是精疲力盡前最後一刻,一舉一動不過苦苦支撐。
“你真的還有力氣去面對後頭的事麼?”
“往後我們面對的不僅僅是朝臣不加掩飾的野心與朝堂争鬥,更有胡族侵犯。”
沈羨将那象牙梳拍在桌上,有些難耐地閉了眼。
“你說得是,可一條人命,輸了怎麼奪回來?”
“原本我想隻要他們肯放過我的家人,我一身華冠麗服能給,世家出身能給,手中的流民軍也能給。”
“陸衡,我什麼都能給,什麼都能輸,唯獨輸不起的便是沈家人的性命。”
“我不明白。”
“也沒人能明白。”沈羨從牙關中蹦出幾個字。
她呆呆看向鏡中,好似透過它能看見旁人,最終卻隻能看見她自己。
“沒人能明白他們于我而言有多重要。”
她怎麼能說,自己這一世涉的所有險都隻是為了保全沈家,她掏空了心思想要保護的人,到頭來卻是徒勞。
這讓她針對前世所做出的所有努力——連帶她自己,都像個笑話。
她實在氣自己,氣自己還是有些弱小。
“可沒有人能始終走在自己的設想之中而不出一點差池。”
“我知道。”沈羨應了。
“可我的确做得不夠。我為自己披上重重盔甲,到頭來卻是刀不能揮、弓不可拉……若沒有你們,我隻能束手就擒。”
陸衡視線自鏡中移開,落在她身上,有些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
“我不明白,為何你并非聖人,不過凡人之軀,卻要背上比自己沉重千倍萬倍的包袱,到頭來還要苛責自己?”
“什麼過錯都要攬到自己身上,偏還不給自己休憩的時間,不累嗎?”
“我不需要。”沈羨偏過頭去,生硬道,“我也不想你這樣居高臨下地指點我。”
他們二人,從來都是她占據上風,而她現下不想讓他看輕自己。
“這些道理你不會不懂,怎麼要寬慰的對象換成了自己,反而想不通了呢。”
陸衡長久注視她逃避一般的眼神,自知這話說到了她心坎裡,她卻還是倔強地不肯向他示弱半分。良久,他重重歎了一口氣。
“你心裡清楚,卻還是不肯放過自己。那我來替你說。”
“其一,這不是你的錯。”
“動亂過後,如今朝中隻剩下皇室親軍、流民軍和沈家部曲。而親軍他們動不得,流民軍又在你手裡,沈家樹大招風,必定成為衆矢之的。”
“昨日之事,不是蘇弘,也會是别人。”
沈羨瞳孔顫了顫。
“其二,我雖不知你為何對保護家人一事如此執着,卻也知曉,想要左右沈家命運的人太多,僅你一人,萬難與其對抗。哪怕你有重來的能力,也無法面面俱到,你并非全知全能的天神。”
“最後一點。”
陸衡一字一句化作鼓槌,沉悶地敲打在她心間。
“你說你沒有自保能力,總是倚靠旁人。可若你果真一無是處,又怎麼會有這麼多為你賣命的人?而我們原本就是你手中利劍,能夠任你驅使,替你清除沿途一切阻礙。”
“有我們在。”
“你不會有孤身一人的時候,你永遠不會陷入絕境。”
沈羨怔怔地看着他,眼眶紅了一圈。
她都知道,他說的這些,她都知道。
但也許自己就是這麼莫名其妙,原本顯而易見的道理,對自己說,隻會加重自己的負罪感,從他口中說出來,卻平白無故變得動聽動人……
她竟釋然了許多。
沈羨忽然明白了。
她自認自己内心足夠堅強,卻也并非堅不可摧,能夠獨自消化所有悲恸痛苦。
或許,她隻是在等有這麼一個人主動挑明,她便有足夠的安全感拜托那人同她分擔情緒,也能減輕自己對他的愧怍。
可即便意識到這些,沈羨還是本能地背過身去,默默拭去自己淚水。
她本能地不願意讓旁人看見自己的脆弱一面,這對她而言等同于認輸——承認自己并非無所不能。
“沈羨,看看我。”最終還是陸衡妥協,有些低聲下氣。
沈羨果真紅着眼回過頭來看他,眼淚卻是已經被她收了回去。
“我是你的盟友,你此前所壓抑的一切痛苦,我想與你分擔。”
沈羨驟然被他觸動,卻尚存一絲理智,思考着自己還能不能獨自堅持與這樣做的後果。
可越是存心想要壓下那些情緒,它們便反撲得越厲害。
情緒驅使下,她不知不覺間竟已經倒在了男子堅實的肩膀之上。
見自己此舉已經不可挽回,她心一橫,索性不管不顧放開了哭,要将往日所有不甘不平不滿傾瀉而出。
就當是休息。
或許在掃清了往日疲憊過後,即便面對朝堂争鬥、胡族侵犯……她也能從容不迫地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