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應将自己放在次要的位置,而以他人利益為先。”沈羨話中帶着鋒芒,将問題又抛了回去,“不知公子以為如何?”
“蘇公子博覽群書,有遠見卓識,這些道理我不問,公子也應當明白。隻是……”未等蘇季和回答,沈羨遲疑道,“這說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這番話裡分明帶着刺,就差将蘇季和做的那些事明明白白地抖出來。蘇季和又怎能不明白她話中意有所指,直起身子,垂眸沉思,将那些話在腦海中過了一圈。
片刻後,他徐步來至沈羨面前,顯然是已經從沈羨對他那前後截然不同的态度中發現了端倪。
“我與蘇公子有話要說。”沈羨笑道,“你且在此好好念書,等我回來,可是要檢查的。”
……
剛出院門,沈羨便轉過身來,單刀直入,絲毫沒有要與他客套的意思。
“蘇将軍在起事前便留在吳興四處招兵買馬,如今手中卻隻剩下寥寥三千人,甚至其人還因被劉含之忌憚,至今尚未與大軍會合……如此,蘇将軍心中想必很是怨怼吧?”
蘇季和面色如常,淡淡道:“再如何,如今五萬大軍正朝淮水進發,一路不受多少阻撓,形勢對哪方不利,已很明顯了。”
“劉含之猜忌部下,又貪生怕死,敢令一介文臣領兵做前鋒開路,即便是百萬大軍也不過是一盤散沙,又有何懼?”沈羨駁道。
“劉含之不過是狐假虎威,而叛軍戰況如此順利,是借了劉榮的威望與蘇将軍的指揮能力。”
蘇季和搖搖頭:“五萬士氣高昂的士兵,又怎是區區朝廷軍可以抵擋的?”
是不可以,但若士氣低落呢?
沈羨在心中問道。
“那夜我以身為餌,你果真就上了鈎,不敢再信任陸衡。”言及此,蘇季和故作疑惑,“你都不再信他了,為何還不與他斷了關系?”
“恐怕不單單是為了挑撥我與他的關系,而是為了我手中的軍隊吧?”沈羨哂笑一聲,“看來建康城一戰,終究是讓你們怕了。”
“是,我們怕極了。”蘇季和一反常态,幹脆承認道,“不過,若你同他決裂,帶着軍隊轉而支持世家,如今又何必令劉丞相将邵覽囚于江州,使你白白折了一支軍隊?”
“他顧忌名聲,不敢殺邵覽。”沈羨語氣十分笃定,“倒是我要問你,這樣的将死之人,與這樣的昏主,哪裡值得蘇家效忠至今?”
蘇季和啞然,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沈羨這一番話,着實戳到了他的痛處。
“我也不過是聽從父親的命令,才狠下心來做這些事……而我原本不想這樣。”蘇季和看向沈羨,目光閃爍。
“那你可真是聽話。”沈羨強擠出來一抹笑容,“所以他要讓你設計陸豫之死,你照做了。要你利用我們往日情分離間我與陸衡,你也當真狠得下心。是不是即便蘇弘愚忠,親自帶着蘇家走向傾覆,你也心甘情願?”
蘇季和瞬間慌了神,飛速答道:“我不願。”
“你說他不在意你,逼你去做這些事,可在我看來,你卻很是依賴他,甚至不敢自己做下決定。”
“明明是你軟弱,不敢反抗他!”沈羨道。
這些話毫不留情,對他而言自然也如利刃一般切割着他的内心。
看着蘇季和這副模樣,沈羨忽然記起了前世沈家覆滅後他的反應……那時他也是這麼對她說,沈家的覆滅,他很無奈,但他沒有辦法。
“蘇公子,蘇家不歡迎我,這裡對你也同樣。”
……
目送蘇季和離去,沈羨長舒一口氣,回頭卻蓦地撞見了站在她身後的沈戎。
“父親,怎麼起了?”
“聽聞你來了,我便拖着這副木頭身子來見你了。”沈父錘了錘腿,朝沈羨笑道。
對她而言,此次歸甯并不安穩。
安車晃了一路,她便忐忑了一路,在腦海中一點一點地編織見到父親母親要說的話,又一點一點地修改、删去。
她其實早就到了沈家門前,隻是覺得自己尚未準備好,便站在門前,在家仆沉默的注視下,反複演練他們相見的數種情形,重複多遍早已條列好的問題。等到門前早經炙烤的石闆快要融化了她的鞋底,這才回過神來,令家仆為她開門。
得知他們皆睡下後,沈羨心中泛起一陣惋惜,又想到不必直面他們,心下一陣慶幸。
如今陡然相見,即便這就是她日夜牽挂的場面,即便她自認做足了準備,腦海卻是一片空白,顫抖着唇,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想起來了。她好似要問他,衆人皆知劉榮敗局已定,劉淵轉向,為何在明面上,劉氏與沈家的立場遲遲不見變化?
她還想問,若他們如此打算是因為背後有所忌憚,她又該如何破局?
明明她知道該問些什麼,話到嘴邊卻是這樣幹巴巴的一句。
“父親,我好想你們。”
沈戎抿唇,站遠一些,上下打量沈羨,而後擡起頭來,眼中帶着笑意與寵溺,輕輕歎息。
“瑤娘,長大了。”
“父親……”沈羨偏過頭,眨巴眨巴早已濕潤了的雙眼,“您還怪會哄我,明明我早就不長個兒了。”
沈戎笑意不減,捏了捏她的臉頰,愛憐道:“瘦了。”
未等沈羨開口,他便斟酌了一番,而後說道:“我知你百忙中抽空回來,定是有什麼事急着要問,說吧。”
内心倏地被人看穿,沈羨心中有些感慨,卻知在此拖延着不提正事,的确耽誤他們的時間。
“父親,我知您不像蘇弘那樣對劉榮萬般忠心,也能看得出來如今的大勢所趨,為何如今卻猶豫着不肯表态?”
“若再晚些,屆時朝臣向沈家扣來的罪名,可就難以摘下了。”
“我猜到你會問這個。”沈戎道,“問題在于,如今無人肯當這個出頭鳥。”
沈羨有些不解:“那便要如此停滞下去麼?”
“不。”沈戎擺擺手,“我們隻是在等劉氏表态。現下劉淵遲遲不肯同劉榮撕破臉,說明時機還不夠成熟。”
劉氏内部立場搖擺,沈羨是知道的,隻是憑借劉淵的手段,他定然已經壓下族中不和諧的聲音。
他在等什麼呢?
時機……不如說是一個理由,一個合理的背叛家主的理由。
沈羨靈光一閃。
劉複?
不同于旁人,他反對劉榮,幾乎到了世人皆知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