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台城内重歸往昔的平靜,但這份平靜卻并非全部來源于四周的空曠,而源于那些花蟲鳥獸正逐漸複蘇的勃勃生機。
沈羨恍若回到了前一年的夏日,那時無論是事還是人都還沒發生改變,自己也内心平和,全無對後事的擔憂。
十日來她常常坐在東宮院内的槐樹下呆坐,有時一坐便從晨光初照到日落西山,待到宮人小心地走到她的身後輕輕喚一聲“沈太子妃”才能回過神來,這時她才發覺天色已晚。
“沈羨。”身後有人喊她。
沈羨本能地将手指放在唇邊:“噓——”
這時喊她可不合時宜,此刻正是她興緻最高的時候呢。
見池裡的吃食被它們一搶而空,曾湧上來的錦鯉紛紛散去,生活重回正軌,沈羨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心中略感不滿。
她輕歎一聲,無奈地揭開食盒,從裡頭再取出來一塊糕點,而後将其一點點掰碎,撒入池中。
方才的錦鯉仍在左右徘徊,像是知道還會有食物從天而降般刻意等在原地,精明得很。
很快它們便簇擁上來,十幾張嘴整齊地張開,共同争奪浮在水面上的一小塊食物。其中幾條是常勝将軍,一連吞下好幾口,氣得旁邊的魚擡起尾巴,重重拍向水面,濺起的水花差一點便要飛到沈羨身上。
身後忽而有笑聲傳來。
“你這麼多日都待在院裡,屋内不見蹤影,就是為了給魚兒喂食?”
與其說是被人打擾的不耐煩,不如說是日複一日的悠閑惬意終于被人拆穿的羞惱。
“那日不是讨論過了?如今各方勢力都異常地陷入安靜,就是因為我們的行動讓他們有所顧忌,而唯一的突破口就在陛下身上。”
“我們自是無法對其下手,不然弑君的罪名隔日便要傳遍天下,可如此一來,除卻對往後的事提前做些籌劃,也沒有其他能做的。”
“劉榮那裡可以耗着他,但你若真的擔心不測,此刻你的軍隊也該在遠赴湘州的途中了。”陸衡反駁道。
沈羨撇撇嘴,拍了拍手,合上食盒,轉身回到樹蔭下。
“蘇弘是個硬茬,若此戰後便再無後顧之憂,我還能讓他們去。可建康城一戰後,邵覽已經暗中對我表達不滿,介時與他對上,死傷慘重,而後要讓他心疼他的族人,憤然甩手回金鄉?”
“我不信你沒有牽制他的辦法。”陸衡回道。
再次被人拆穿心思,沈羨渾身有些不自在:“有,但對于劉榮等人而言,陛下崩逝後阻止殿下您即位,不是更簡單的辦法麼?”
“是啊。”陸衡淡淡睨了沈羨一眼,感歎道,“在你享受這幾日安甯的時候,東宮已經遭遇好幾批刺客了。”
沈羨有些心虛,他在暗地裡同敵人數次交鋒,而自己卻沉浸歲月靜好之中。
“嘶——這可不是小事,為何不曾告知于我?”
“我可不敢擾了沈小姐将禦廚做的精緻糕點投給魚吃的大事。”
沈羨面露悻悻之色,想來這台城上下好不容易回了大半逃走的宮人,她便這般“揮霍無度”,的确沒分寸。
“殿下。”内侍步履匆匆,臉上依稀可見一絲慌亂。
沈羨卻略微放下心來,有消息總比沒消息好。
“莫急,為我們講清楚。”陸衡道。
“殿下。”内侍支支吾吾,“湘州陷了。”
沈羨聽着,心跳忽地漏了一拍,卻不是因為湘州失守。
二月至今,兩軍苦戰兩月有餘,如今是該有個結果。
但為什麼會是現在?
自吳堅死後湘州便落入下風,蘇弘原可在這個節骨眼上暫緩攻勢,不在民怨盈塗之時反助百姓高漲的氣焰。
但他還是做了。
“看來那回我是錯了,沒想到蘇弘當真不在乎蘇家兄妹,我卻不知他究竟看重何人了。”陸衡自嘲道。
“如今湘州、梁州與江州一并落入劉榮手中,我們還剩下什麼?”
“太子殿下。”沈羨組織好言辭,向陸衡說出自己心中的猜測,“恐怕這不是他們的真實目的,至少在這個時候,蘇弘沒有必要這麼做。”
陸衡看來,眸中清晰倒映沈羨的身影:“你是覺得,這隻是他們計謀的一部分。”
“是,而能讓他們如此急不可耐的,想必是個周全的計策。”沈羨答。
内侍聽二人交談起來,正欲默默退下,卻突然被陸衡喊住。
“陸承呢?”
“被蘇弘擒獲,如今正被鎖于檻車中,看方向,是要送往江州。”
陸衡瞬間緊張起來:“江州?劉榮回撤江州?”
内侍垂首:“是,這是才來的消息。”
内侍告退,陸衡難掩焦急道:“若是劉榮自己的主意還好,我隻怕是劉淵自作主張。”
“劉淵這兒倒是不打緊,他隻是遲遲不見你妥協又不能奈你如何,急着上門賣個乖而已。”
“但是陸承,你便不擔心他了麼?”沈羨問。
陸衡斂眸,聲音倏地放輕:“我會派人攔着檻車,隻怕來不及。”
二人靜靜立于原地,一時無言。
“殿下。”
内侍再度走近,沈羨垂眼看他,這回他的雙手捧着一個箱匣,其上是一封書信。
“這回又是誰送上來的大禮?”
陸衡搖搖頭,雙手扶着箱匣邊緣,看起來有些沉。
“坐吧。”沈羨朝陸衡說道,眼神落在槐樹下的石椅之上,“現下不急,不妨坐下來好好看看。”
那箱匣通體由紫檀木雕成,觸手生溫,匣蓋層巒疊嶂,流水潺潺,栩栩如生,四角包着鎏金銅片,其上刻着精巧花紋。
陸衡坐在原地,先将信封置于桌上,而後手指緊緊扣着箱匣兩角,遲遲不肯動作。
“如果我沒聞錯,那是箱匣内發出的香氣?”沈羨與陸衡相對,二人隔了些距離,卻能明顯聞到其中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