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歎息聲似乎綿延了很久,等到陸衡耐心聽它漸漸來到尾聲,面前的人已經是大相徑庭的另一番模樣。
是以陸衡擡眼時,不由得陷入一陣恍惚。
“父皇。”陸衡嗫嚅着張開下唇,模糊不清地發出這兩個音節。
陸豫沒分給陸衡任何一個眼神,他癱在座椅之上,雙眼望向空曠的宮殿上部,如鬼魂附體般失魂落魄。
陸衡從未看過父皇這副模樣,少時當着父皇的面,将儒經中的字念錯,他隻是對着自己搖頭,眼裡含着些微不可察的失望,仿佛這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
就連得知陸衡生母善妒,暗中構陷他的正妻,他也隻是當着自己的面沖進他母親的屋子,站在他們二人的食案之前喘着粗氣,似是忍耐許久。最終彎下身子來一把奪去荀氏手中的碗筷,重重拍在案上,不由分說将其拖出屋子,任其惶恐的哀求聲消失在陸衡耳邊。
而後緊接而至的是重重的摔門聲。
陸衡從未見過陸豫是這番模樣,不是早就根植于心中的漠然,也不是在觸及軟肋時沉默着爆發的憤怒。
而是像如今這樣,對什麼都沒有反應,好似對什麼都不在意。
對什麼都無能為力。
這無疑讓陸衡更加恐懼。
“父皇?”陸衡稍微擡高聲音,而後聲調急轉直下,在語音末尾處,帶上了顯而易見的顫抖。
“父皇……”
“嗯,父皇在。”
此話一出,陸衡不由得重重松了一口氣。
還能回應他便好。
“父皇,今日您找兒臣來所為何事?”
陸豫淡淡眨了幾下眼睛,視線努力往下探,嘴巴張大,好似這才察覺到殿中還有一人。
揚起的脖頸被他緩緩折疊成一個很小的角度,陸衡試圖從他眼神之中看出他的内心所想,卻接不到他的眼神,他沒有看他。
“自己上來看吧。”
劉榮起兵也已經不是第一日了,所以哪怕于此同時蘇弘在吳興積極響應,哪怕他們一個向西,一個向北齊齊攻向皇室勢力,對他們而言也不算什麼新鮮事。
隻怕如今的情況,已經惡化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陸衡更加拘謹地立在原地,遲遲不肯上前。
他實在不願看見那竹簡之上的噩耗。
“怎麼?”陸豫笑了幾聲,說出來的話帶上些了然,“你不敢看?”
“不。”陸衡下意識地否認。
陸豫重重拍向桌案:“那為何還不上前!”
陸衡垂首一步一步靠近陸豫,沿途中忽略了陸豫持續向他發出的怒吼。
“你除了回避不語還會些什麼!”
等到陸衡站在桌案前,陸豫對他的責罵也一并結束。他冷淡擡眸,看着陸豫氣急之下離開座椅的身子“砰”的一聲跌回原位,大口大口吸氣。
“父皇,夠了。”
“還是您要一直說下去,等到外頭黑壓壓的軍隊攻入台城,包圍我們二人?”
陸豫不悅地同陸衡對視許久,最終驟然恢複平靜,再開口時,話裡不含一絲波瀾。
“來看看吧。”
桌案之上的竹簡擺放極亂,朱筆被人撂在一邊,尚在不停往下淌墨,滴在桌案之上,同深色的檀木融為一體。
陸衡首先抽出被壓于最下方的奏疏。
“劉榮一幹人等趁朝廷不備,竟從防衛更弱的南陵起兵,驟然向皇室軍隊發動進攻。當地守将自亂陣腳,當日城破被俘,南陵城陷。”
上頭是陸衡早已熟知的信息。隻是陸衡再次接觸,不免再次觸動。
南陵離建康不遠,故而從一開始,局面對他們便已經極其不利。
“蘇弘率領其部曲,徑直向湘州攻去,其攻勢極其勇猛,部下竟達數萬之衆,當前,蘇弘同湘州刺史陷入膠着。”
陸承……
陸衡雖一向對這頗受父皇喜愛的幺弟沒什麼好感,但他們二人終究是兄弟,他不希望他死了。
“劉榮一幹人等如今已經攻破碗窯城,當地守将力戰而死,求陛下派兵支援!”
“劉榮一幹人等如今已經攻破……”
“劉榮……”
陸衡的眉頭在無意間皺得越來越緊,手下翻閱奏疏的動作也越來越快。他身前的桌角竹簡堆疊成山。
陸衡擡手,卻隻握住一片空氣。他這才将目光轉向稍遠處。
原處隻剩最後一個奏疏,正攤開在他面前。他簡單瞄準位置,很快将其拾起。
“劉榮一幹人等攻向曆陽城,雙方陷入僵持,叛軍久攻不下。但其守将前日因心力交瘁而死,副将臨時頂替,卻不得軍心,士兵也已陷入疲憊。這樣下去并非長久之計,陛下聖明,望陛下早做決斷!”
竹簡之上的字迹十分潦草,字與字之間藕斷絲連,令人難以辨識,可見曆陽城形勢急迫。末端,還有皇帝朱筆勾勒的痕迹,卻最終被人草草塗掉,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陸衡從奏疏之中擡起頭來,正對上陸豫探究的目光。
“你是如何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