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沈羨同陸衡大婚的前一日。
太陽懸挂在穹頂正中,肆意地向外甩出它的烈焰,十分刺眼。人們甚至不敢将頭擡起,若是刺了眼睛,青色的斑點從此便牢牢烙在他們的視野裡了。
沈家不平靜。
一大早家裡便着人将宅子裡裡外外點綴個遍,若非今日恰巧撞上上元節,那張燈結彩的宅子怕是要讓所有經過沈宅的行人側目——
今日是個什麼好日子?
沈羨一大早便起身了,同家人一起在午前草草用過所謂午膳,便與他們一起陷入焦急的等待。
“二姐,咱們今日怎麼這麼早用午膳啊?”沈延朝沈羨嘟囔着,揉揉自己正不斷嚎叫的肚子,“我已經快餓死了。”
沈羨懶得好好同他說話:“餓也得忍着,等納征禮結束了便能用膳,還能真的餓着你不成?”
“納征禮是什麼?”
“就是宮裡頭派遣使臣來沈家送聘禮。”
自前朝起,人們便飽受戰亂折磨,這戰亂影響的不隻是平民百姓,連皇室大婚也一并受影響,原先繁瑣的三書六禮是一簡再簡,到了本朝,聖旨一下,日期一定,下過聘禮便直接成婚。
别說旁人了,就連沈羨心裡也難免生出些不真實的感覺。
這婚,就快成了?
可她覺得自己好像隻是去北方走了一遭,回來便要同人入洞房了。
沈羨想到此處,不由得伸手摸摸胸口。
真是駭人。
“老爺,夫人,外頭來人了。”
還有一車一車的聘禮。
沈羨撩起裙襦,往地上跪,還不忘轉身朝沈延叮囑一聲。
“這次莫要再擡頭了,别給沈家丢臉!”
沈延哦了幾聲,乖乖在大姐沈然身邊跪下,伏在地上。
于是場景就如那日接聖旨一般,家仆忙将大門敞開,從正廳那裡搬來香案,接着齊齊跪在地上。
沈羨跪在最前,沈父沈母其後,再次是沈然沈延,最後是一幹家仆。
先進門的是朝廷派來的使臣,按規矩,應當是太子的近臣,沈羨猜想那或許是陸衡對她提起過的太子侍中許牧。
使臣展開黃絹,宣讀禮物,寫在上頭的東西很多,沈羨細細聽了一會兒便有些乏了。
過了許久,話音才止。沈家人行跪拜禮,恭謝聖恩。
沈羨站起來,想要同使臣客氣一番,擡頭卻撞見一對清明的眸子。
劉淵。
怎麼會是他?
沈羨堆好的真心笑容瞬間消失。
此時此刻他們二人在無形之中隔絕了其他人,隻有對方的眼睛和那人眼裡倒映着的自己的臉。
他們好像無聲僵持了很久,但在旁人看來也不過是一眨眼的事。
沈延剛剛從地上起來,歪頭看向面對面站着的兩人,有些好奇地眨眨眼。
“沈将軍,我是帶着陛下的祝福來的,他囑咐我要一定将這些話帶給太子妃。”是劉淵先别開眼,轉向沈父眯起眼睛笑。
沈父哪知道二人之間的嫌隙,又哪裡知道劉家的立場。何況在他眼裡二人從未見過面,所謂火藥味更是天方夜譚。
他信以為真,讓大家回屋,給二人留足獨處的空間。
“劉大人,陛下這是給我帶了什麼祝福來?”沈羨故意充楞,擺足了期待的模樣,欣喜的聲音回蕩在院内。
劉淵禮貌報以一笑,沈羨以為他一向僞裝的好,多少會順着她的話題扯幾句再慢慢步入正題,但偏偏他的說的第一句便重量十足:“陛下讓我問你一句,明日婚宴,這金鄉縣的流民帥邵覽可要赴宴?”
沈羨心跳重重一跳,而後在她的胸腔内橫沖直撞,幾乎要穿破她的胸膛。
他怎麼知道的?
北方的動向一向無人願意費心打聽,建康各派勢力更是默契地在明争暗鬥之中将流民帥這一勢力棄于一旁,置之不顧。
他怎麼知道的?
沈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驚愕地張大嘴巴:“金鄉縣在何處?邵覽又是何人?小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上哪兒認識這麼個大人物來?”
劉淵眼裡含笑,視線上下往沈羨身上掃,所及之處燙得沈羨幾乎以為是那烈日從天上掉了下來,對着她烤。
他一定是知道了什麼,但她必須佯裝不知。
沈羨面上不顯,内心卻在焦急地等待他的回答,見劉淵遲遲不說話,她忍不住繼續為自己辯解。
“金鄉縣我是不知道,不過我近幾日倒是得空去了北方遊玩一趟。”說到這裡,沈羨有些失望,“這北方究竟有什麼好玩的?到處都是野草枯樹,風景單調得很。”
“是啊,北方有什麼好玩的?”劉淵接着她的話往下說,“聽聞北方動亂,今年寒冷,又加之饑荒,實在不是個好去處。臣聽聞,北方還有不少山賊。”
“太子妃若要遊玩,不妨同蘇家小姐回家鄉看看,宣城也是個好去處。”他又添了一句,“臣知道沈二小姐同蘇家小姐和蘇家公子情誼深厚。”
除開始那句直白的話以外,劉淵沒再将沈羨的那些秘密直直抖出來,但偏偏沈羨覺着他的一字一句都好像在點她,讓她不斷地回想,将那些關鍵字眼同她先前所做的一樁樁事對上。
她被迫陷入回憶,可她知道不能再被他牽着走了,他們談話的時間越長,沈羨暴露的就越多。
“劉大人到底要對我說什麼?若是沒别的事,請您慢走,我還要早些歇息,養足精神準備明日大婚。”
沈羨不想再僞裝下去了,于是此時的話裡再沒了半分客氣,眼神也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