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不懂父親話中深意,她從蘇韫曉那兒也多多少少聽說過一些消息,說是北方戰亂,連天子出巡都不敢靠近那邊。
來這裡以前,她便做好了心理準備。直到她在途中遇見了一個個茅草屋,看見了一個個流落街頭的流民,安車被常年受饑餓折磨的人包圍,她救起了一位瘦弱得與骨架無異的男孩。
到了金鄉縣,她第一次知曉山賊的勢力竟可以大到發展出數千人,他們窮兇極惡,為了自己的安逸不惜屠了整個城池,為了糧食不惜放火燒了一座座房屋。
他們敗德辱刑、殘虐不仁,若非首領親口說出,沈羨不會相信他們原本也是良民。
她痛恨山賊的醜惡行徑,也為危機之下流民帥邵覽所謂顧全大局,犧牲小部分人換得衆人的溫飽的抉擇而感到驚愕。
北方并非一直戰亂,人民并非一日不得安生,那些她所感到不适的行徑,也并非是他們原本的秉性。
沈羨一直記得那夜山賊首領坐在馬上對邵覽說的那句話——
“若是世道公平,我們本可做良民,可惜世道不公。”
人人皆知要做“好人”,可惜世道不公,他們終究立場迥異,走上不同的道路。
沈羨知道,流民和山賊,他們常年溺于饑餓的深海之中,想要露出水面勉強呼吸,他們但求苟活。
邵覽出身沒落世家,恰逢世事變遷,他同族人的安甯所被北面胡族一夕打破。他想回到原先安逸的生活,他唯願盡可能地保全族人,保全他的家鄉——金鄉縣。
他們都沒錯,他們不過是立場不同而已。
沈羨也不敢設想,若她并非出身武力強宗、世家高門,她如今又站在何處?又持有怎樣的立場?面對同樣的變故,她又會如何抉擇?
沈羨越往深處想,腦海中那些絲線便纏繞地越緊,難以分離。
“沈二小姐?”邵覽出聲。
沈羨緊跟着擡頭看向他,眼裡還帶些茫然。
她很快回過神來,意識到現下這番談話不是為着讓他們彼此客套,讓她陷入無盡沉思。她将思緒拉回正軌,繼續往下講。
“其實邵統帥謝我,我也要感謝邵統帥。這一路上的經曆也令我成長許多。”
沈羨那剛剛掰正的思緒帶着她順利往下走,她已經想好要向邵覽讨要什麼——如果他願意回報的話。
“沈二小姐實在是客氣了。”邵覽輕笑着搖搖頭,“這對您而言或許隻是随手之勞,不值一提,但對我與金鄉縣的族人而言,您是夜色濃重之時,破開無邊黑暗的那抹光。”
“在沈二小姐眼裡,我們是舉重若輕的小人物。但凡事若是沈二小姐吩咐下來,我們一定盡力而為。”
“邵統帥怎麼會是小人物呢?”沈羨臉上堆滿笑容,有些恭維道,“接下來凡事我皆要多多倚仗您了。”
一切來由一切利益早在沈羨與邵覽的第一面起便盡數攤開在對方面前,是以此刻邵覽聽着少女的話語,并未感到驚異。
他身體放松倚在椅背上,聽這位世家小姐徐徐提出她的要求。
“我需要邵統帥撥幾個人随我一同來到建康,為我做事。”
“做什麼?”
“監視世家動靜,暗中清除威脅。”
“世家擁有大批私人部曲不是新鮮的事。”
“我信不過。”
沈羨暫且無法信任除了她與陸衡之外的所有人,且她對陸衡的信任也有所保留,隻是形勢所迫。
沈羨端詳邵覽的神色,見他神色無異:“邵統帥該考慮到更大的地方施展你的将才,金鄉縣太小,容不下你。”
“何意?”
“我明白族人在你心中的分量,你若有需要,我在宣城有不少田地可供安置族内老幼鳏寡。”
“皇室和世家不敢輕易插手北方,是而邵統帥大可安心在此處募兵,發展你的勢力。”
“但我需要你的這支流民軍從千餘人壯大到數萬人,直到足以同如今劉榮的軍隊抗衡。”
“在合适的時候,你會成為一個變數,一個立于皇室和世家之外的變數。”
此事風險實在太大,邵覽未曾料想這少女看上去體格不大,胃口不小。
但……邵覽心下歎息。
若非沈羨,他與他的族人都活不長,他們會殒命于極端饑餓,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好。”邵覽幹脆答道。
“最後一個要求。”
沈羨過往日子裡潛藏的野心,于此刻鋒芒畢露。
“你往後仍是這支流民軍的統帥,但,我要這支流民軍從此歸屬于我,我要你從此聽命于我。”
貿然将流民帥勢力引入陸氏同世家的争鬥,是她所作出的一個極其大膽的嘗試。
但她畢竟竭盡心力,将這個對她而言熟稔的故事推向了一個未曾踏足的小徑,此後一切不是故事,皆是未來。
她翹首以盼着這煥然一新的,真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