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當即就要掉下眼淚,他手裡的熱氣騰騰的烙餅掉在身上,碎渣撞向床,星星點點,到處都是。
“你們要抛棄我了?”
他顧不上拍掉手裡的餅渣,油膩的手攀上粗糙的紙襖。紙襖吸油,刹那間上面就留下了他手掌的形狀,甚是難看。
沈羨皺眉看着馬端手所在的位置,想要抽回去,卻發現這個瘦弱的男孩如今力氣大了不少。
“我沒說過抛下你,隻是你如今的身體狀态能受得了?我們此行是要吃苦的。”
“我不怕吃苦!”男孩哭喊出聲。
他隻是害怕一個人守在這間屋子裡,就像之前他守着的那件小屋,那個水缶。
所以,他不怕吃苦。
“我很多活都能幹的,我的母親腿腳不好,收麥子的速度很慢,我能幫她一起收。母親走不動了,躺在床上,我也能一個人種麥子、收麥子,一個人出去找吃的。我還會滾面團,做蒸餅,會出去打水,會幫人拉磨。我這個人膽子大,沒什麼不敢做的,我還聰明,母親會識幾個字我就會識幾個字……”
男孩絮絮叨叨地說着,嘴不肯停下來,生怕一停下來聽見的就是眼前貴人對他的宣判,他害怕讓她以為自己沒有價值。
“好了,我知道你什麼活都能幹,但你會做的這些和我們要做的事無關。”
“不會的東西我還可以學!”
男孩緊接着跟了一嘴。
男孩很倔,癟着嘴巴,淚汪汪地看着她,他一聲不吭,可也一絲氣力也不肯松。
也罷。
沈羨知道金鄉縣北邊靠着胡族,東邊的胡陸縣又有未知的危險,那裡的人一定甚是警惕。帶着這麼個男孩,也許能博得金鄉縣人們的同情,放她們進去。
“那就和我們一起走。”
現在不會抛下男孩,可沈羨想,此事解決以後,總不能帶着他回建康。
沈羨站在客棧掌櫃面前,身上背着包袱,旁邊牽着個小孩,身上衣物不知何時已經從錦緞換成紙襖,手腕處還帶着油污。
掌櫃上上下下打量面前的少女,還是無法将她同入住那日那位千金大小姐聯系在一起。
沈羨有些無法忍受那人持續不斷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她好像街頭供人觀賞的什麼新奇動物。
“看夠了?”
掌櫃雙手合十,歉疚道:“實在是對不住,隻是對貴人的行頭有些好奇。這紙襖是窮苦人家穿的,貴人這是……”
“不必問太多。”
“是,是。”他一向是個識時務的人,貴人都發話了,他又怎會多嘴。
掌櫃拿起櫃台上沉甸甸的袋子掂了掂,裡頭傳來錢币碰撞産生的脆響。兩抹紅暈飛到掌櫃的臉上,他不由得裂開了笑容。
“這錢肯定夠您續住十日了,您帶到這兒的衣物和首飾之類,我一定替您保管好!”
見此人不再多問,沈羨挂上甜甜的笑容,身上的攻擊性頓時減弱大半:“多謝掌櫃肯幫我的忙,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沈羨掏出一封信,遞給掌櫃:“我此次從南方一路趕來這裡,許久都聯系不上家人,心裡想念得很,不知掌櫃能不能幫我往家裡寄封信?”
掌櫃眯起眼睛,收走這封信:“那是自然。”
這是沈羨此次前往北方寄給陸衡的最後一封信。
今日清晨,沈羨接過陸衡從建康寄來的回信。果然南北之間信息傳遞不便,這陸衡回的還是她在建康時,動身去往北方前寫給他的第一封信。
上面說着他已經收到了她的來信,他會注意勸誡陛下對待劉家态度和緩一些,并向她道歉,他記錯了信息,糧倉在昌邑縣而不在胡陸縣,希望她能及時看見。
沈羨看到這裡翻了個白眼。
她覺得陸衡其實巴不得她回不了建康,這封信從頭到尾都好像在欽佩沈羨她能順利活到現在。
他是如何神機妙算,明知自己給錯信息,卻又算準了她一定會知曉糧倉不在胡陸縣而在昌邑,提前将信送到昌邑守将處?
她若是輕信了陸衡的話,還等不及看到陸衡的這封信,她今日何時到的胡陸縣就是何時死的。
不過她最在意的還是最後那段話。
他說半個月後便是二人大婚之時,他提前告訴沈羨,也讓她心裡有個底。
自她寫完那封信至今已經過去了五天,回程至少四天。也即是說,留給她解決危機的時間還不到五天。
從複雜的思緒裡回過神來,沈羨點點頭,走出客棧大門。
這是她第一次穿上布衣和紙襖,外面的大風呼嘯着從她衣物的每一個縫隙當中鑽進來,刺得她骨頭發冷。
那些百姓冬日也穿的是這些,他們是如何捱過冬日,捱過人生中的每一年?
一旁的岚兒見了,脫下自己身上的紙襖走近她:“小姐,若是覺得太冷,奴婢可以将紙襖裡夾着的棉絮取出來,放到小姐這一件裡。”
沈羨看了她一眼,搖搖頭,呼出一口白氣。
“不必了。”
紙襖太薄太短,甚至不能蓋住她的手和腳踝。她攥緊手,可手依舊發白。
趁着正午的太陽還能額外帶給她們一些溫度,她們得趕緊走。
“金鄉縣離這裡可遠?可否帶路?”
彎着腰跟在她們後邊的夥計有些緊張地說道:“萬萬不可啊貴人!那裡亂得很!”
“回答我的問題。”沈羨幹脆地說道,帶了些命令的意味。
“不遠。若是徒步過去,也就半個時辰的腳程。出了城門,向遠處眺望便能看見。”
夥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雙手握拳,掩飾自己内心的恐懼。
“隻是我實在無法帶路了,若是那裡單獨隻有金鄉縣倒還好說,可偏偏,旁邊還有個胡陸縣。”
“那個地方早就被山賊占領了。”
“縣裡原來的人呢?”
“原來的人都被山賊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