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親和你應當會種地。”
“今年太冷了。”男孩眼神空洞,背過頭去,故意不去看那位貴人,“冷得地裡麥子抽不出穗,自然也就沒有收成。”
沈羨訝然,她還是頭一回知道這些。
自己長在南方,又生于世家,平日裡享受的自然是除去皇室外的最好的東西,甚至有時形制會越過皇室。想要的事物頭天說第二天就能遣人從建康找來,再不濟就是求父親求個人情,拜托其他達官顯貴捎來。
這樣的她自然對普通百姓的生活一無所知,她意識到自己提出了一個很蠢的問題,就像富貴人家路過乞兒,問他為什麼不食肉一樣。
“适才是我冒犯了,實在對不起。”沈羨微微調整語氣,變得更為和緩,“今日遇見你,看見你正被一位老翁緊緊攥在手裡,你可是哪裡沖撞他了?”
門口傳來吱呀的聲音,沈羨沒有轉身,她知道是岚兒從外面采買了些吃食回來。
岚兒将食盤擱在木桌上,發出沉悶聲音。一陣布置過後,岚兒撤掉食盤,走向床邊,對着主子恭敬道。
“小姐,可需要我來幫忙?”
“好。”
沈羨回答幹脆,将濕了的帕子放在一旁,走向食案。
床上的馬端隻覺身子一輕,自己正趴在一位女子身前,那人将自己輕輕放下,而後走向一側,靜靜等待。
沈羨往陰影處瞟了一眼:“無事,一同來用膳吧。”
馬端有些無措地看了食案一眼,雙手也不知道該擺在何處,舉起來直直僵在空中。
貴人用膳應當有自己的規矩。他偷偷觀察沈羨的動作,不想讓自己格格不入,更不想開口問,這樣會顯得他沒用,會被人抛棄。
“我沒有沖撞他。”
他吞吞吐吐,終究還是開口,卻是在回應方才沈羨的問題。
“在饑荒之前,我同這個村裡的老人相處都還不錯。我記得他,節日裡他常常拜訪我們家。母親還說小時候他送過我麥子做的糖,我很愛吃。”
“現在我沒飯吃,他也沒飯吃。他的幾個兒女早就被他賣了換糧食,可還是不夠,所以想要把我也抓去賣了。”
沈羨靜靜聽着他的講述,心裡默默思忖。
他們的處境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絕望。老翁将孩子賣到那些黑商手裡,又能換到多少糧食?全憑他們的心情而已。
再往北,情況是否更為糟糕?她猜胡陸縣有問題,是否也是如此境況?
她沒有回應男孩的叙述,她看到男孩光顧着講這些,整個人愣在原地,頗有些無助。
“如今沒有那些所謂的規矩,按着你的性子來,吃飽即可。”她頓了頓,“看你都瘦成一副骨架了,怎麼還在意這些虛禮?”
馬端當即低下頭,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飯。
他愣了一下,放慢了咀嚼的速度,牙齒一點一點切割着這些白米粒。
嘴裡的東西還沒咽下去,他又夾上來一口肉。這回他甚至不能動作,嘴裡含着這塊肉,吸吮着肉裡浸透的醬汁,一種新奇的味覺在他腦海裡萦繞。
他沒吃過肉,但他曾不止一次聽村裡那個擁有最多田地的人炫耀,肉是這世上最好吃的東西。
他的眼神變得呆滞,許久,他埋下頭,加快了速度。速度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變成了狼吞虎咽。
小鎮裡沒有太多食物,這些其實在沈羨那裡隻能算得上普通。她早早放下碗筷,靜靜看着馬端吃飯。
男孩明顯在長身體,他覺得等吃完這碗飯,他明日就能往上竄一大截。
沈羨看着男孩的頭好不容易從碗裡扒出來,嘴角沾了許多不知從哪裡來的醬汁,他用手擦掉嘴上的髒東西,将它們抹到臉頰,而後有些羞赧地朝她笑笑。
沈羨也對他笑了笑,沖一旁的銅盆點點頭。
“早些歇息,明日還要趕路。”
……
高平郡首府昌邑,果真比其他地方安定許多。
大街上還算熱鬧,不少人在街上買吃食,沿途還見到有光着膀子的壯漢耍大刀,外面圍了一圈人,赢得陣陣喝彩。
她方才已經派人打聽這城裡的守将現在何處,那客棧的夥計眼睛亮,一看見沈羨的穿着便雙眼放光。沈羨往他手裡放上一袋銅錢,他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直說着“不必,不必”。
沈羨真就沒再堅持,那夥計也不過是想讓她再多使喚自己幾次,索性在離開昌邑前,将錢一并給去。
沈羨正坐在屋裡,屋裡的炭火燒得旺,不斷發出噼啪聲響。她的臉頰被熱得通紅,忍不住脫下鬥篷交給岚兒。
沈羨拿出信紙,須臾落筆。
“我已抵達昌邑,一切安好。沿途救了個男孩,他同我弟弟沈延一般大,隻是比他瘦了好幾圈。”
她擡起頭,眨了眨眼,終究還是擡起筆,将後半段話劃成黑黑的一團,教人看不出一個字,接着繼續往下寫。
“我查到糧倉并不在胡陸縣,而在昌邑。守将石烨是皇室的人,我自然信得過,眼下就要上門去找他要糧。”
“至于這胡陸縣情況如何,暫且打聽不到,我懷疑那裡有問題。”
“我會解決金鄉縣統帥邵覽的危機,活着回來。”
她在寫最後幾個字時,下筆十分用力。
“不能辜負你的一片好意。”
……
軍營裡四處見不到取暖的東西,更不論火爐。沈羨不禁裹緊了身上的鬥篷,将長裙往下扯了扯。
“沈小姐請進。”
一旁的兵卒掀開營帳,沈羨能看清手裡握着劍的男人。
“你就是太子妃?”
石烨看上去面色不善,他抽出手裡的劍,寒光在沈羨眼裡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