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車逐漸慢下來,對面被沈羨拉進安車的岚兒沒開口,耐心等待着主子的反應。
沈羨掀開車帷,目光穿過車窗落到遠處。高大城牆在她眼裡逐漸縮小,原來她已經出了彭城。
她略微收回目光,落在茅草屋旁。
那是一位極為孱弱的男孩,幾塊骨頭好像下一秒就要刺穿胸腔,胳膊如風鈴受大風侵襲一般正瘋狂地擺動着,不斷拍打到自己的身軀卻又無力地放下。他那薄如紙的軀幹正被一隻幹枯的大手緊緊攥着,不斷收攏、握緊。
沈羨順着那隻手往上看,是一位同樣瘦弱的老翁。盡管長時間的風雪和持續嚎叫着的腹部已經同時從外從内幾乎将其侵蝕成了一個空殼,在他臉上刻下了數不盡的傷疤,可他仍将全身僅剩的力氣灌注于手上,不肯放走手上的男孩。
“貴人!救救我!”
男孩在人手中動彈不得,朝着沈羨那裡拼命大喊。
沈羨看見了男孩眼裡燃燒着的希望,她正欲開口,卻突然沉默下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窗外。
她利落地放下車帷,轉頭,閉眼,輕飄飄一句話從她口中逸出。
“繼續往前走。”
馬蹄聲中,她無聲攥緊了袖子。
她不是那般冷漠的人,何況那個男孩看起來同她弟弟差不多大。
隻是餘光處瞥見有人站在一旁的枯樹邊、站在茅草屋旁冷冷地看着道上的安車和車裡的沈羨。
他們好像長了一樣的面孔,眼下發烏、骨頭突出,形容枯槁。
她可以救人,可她救不了這麼多人。
何況他們看起來餓得恨不得連這馬車的骨架也想一同吞吃幹淨。
沉悶單調的馬蹄聲中,突然傳來車夫的悶哼和馬的尖銳嚎叫。
沈羨當即睜眼,身子往前探去,從前窗看到車夫捂着臉,望向後方的臉上充滿不解。
她順着車夫的目光往後,一塊不大不小的石子正直直朝她刺來。她眼睜睜看着車帷被迫躲讓一旁,側窗上的木質支架皮開肉綻。
幾息以後,沈羨重新撐起彎下的身子,那石子正安靜躺在她身旁。
她無暇顧及方才的事究竟是何人所為。此刻外面人影綽綽,鬼魅般逐漸朝沈羨所在的位置聚攏,輕飄飄的腳步聲伴随着低沉的嗚咽聲,讓她以為自己正置身地獄。
在最前頭的是那位老人,他毫不在意手裡的男孩何時從他手中消失,隻是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想跑幾步,又因為雙腿難以支撐而跪在地上。
他于是一步一步挪動雙腿,一邊蹭過來一邊雙手合十,臉上露出難看的笑容,幹裂的嘴唇正因大幅度的牽扯而往外冒血。
他說:“貴人,求您施舍我們……”
沈羨的雙手正因過度用力而不斷顫抖,指節發白。
她不知道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她無力深究他們正處于怎樣的水深火熱中。
在他們無數次燃起又熄滅的希望裡,她要親手掐滅其中一次,當一回殘忍的劊子手。
“走!”
車裡傳來吼聲,車夫勒緊缰繩,身下的馬踢開黃色沙塵。
沈羨确認安車正逐漸甩開後面烏泱泱的人頭後,脊背跌回車身。
她調整呼吸,手攀上胸口,确認自己此時的心跳正逐漸和緩。
須臾,她擡頭看向丫鬟,彎下眉眼,試圖調整氣氛:“岚兒,怎麼愁眉苦臉的?”
眼前人仍處于驚懼狀态,她擦擦頭上的汗珠,急忙讓自己回過神來應付主子的問題。
“奴婢現下完全明白小姐在出行前那番舉動的用意了。北邊實在不安全,若非小姐當機立斷,怕是真的要被外面的人生吞活剝了去。”
沈羨眯起眼睛,心情更好了幾分,狀似無意提起。
“是啊,是以岚兒,你現在為什麼還是思慮重重的模樣?”
岚兒低下頭,抿住嘴,沉默下來。
她雖未明說,可憑對她的了解,沈羨也能大概揣摩出兩三分。
“無事,心裡在想些什麼,大可說與我聽聽。”
“車外的人實在可怕,但奴婢覺得,他們也實在很可憐。”
“你的意思是,我剛剛做得不對了?”
岚兒意識到這話逆了主子意思,又忙擺擺手,向沈羨解釋:“奴婢沒有指責小姐的意思!”
“奴婢隻是感歎,原來在建康之外,還有這樣的地方。
“奴婢自幼就服侍沈家,不愁衣食。如今想來,奴婢何其幸運才能遇到沈家,遇到小姐。”
岚兒謹慎,話不敢說得太直,沈羨能明白她話裡意有所指。
“漂亮的話就不必說了,我還不知道你的意思?”
“要想幫助他人,需得先保全自己。我們此行既沒帶多少錢财,也沒帶多少糧食,不可能施舍沿途所有人。”
“最後的結果可能是,我們餓死在半途中,那些僥幸搶到糧食的人會成為衆矢之的,血最後流了一地,手裡隻剩下幾粒米。”
岚兒驚恐地低下頭,她已經維持不住穩定的聲線:“奴婢再不多想了,小姐的安危比什麼都重要。”
“奴婢隻是覺得小姐現在的樣子實在與從前太不一樣,不過現下想來,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