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多麼想看到紀一舟在他面前落魄不堪,他以為隻要這樣,神祇就會向他低頭,會舍不得離開他,然後他就能施舍他、原諒他——
可是傲骨甯折不彎。
他不再是光風霁月的紀一舟。
他也不再愛他了。
“一舟……”陸歲寒不甘心,“或許、或許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麼?”紀一舟苦笑,“可是陸歲寒,你要的紀一舟從未存在于這世上。”
為什麼還要找他呢?
為了……
為了他過不去的良心嗎?
陸歲寒心裡一酸,竟是無法說出半個字反駁。
往日的歲月是如此漫長煎熬,剔除少年時短暫的相知相許,回憶竟遍布苦澀與創傷。他怎忍舊事重提?
過了很久,陸歲寒才低聲開口:“我……可以不在乎……”
他要的隻是紀一舟。
一個陌生的紀一舟也好,甚至一個将死之人,一具屍體也好,保護一個人的願望在這一刻是如此心切,他隻希望紀一舟能平安。
“但我不能,”紀一舟輕聲說,“陸歲寒,或許你從不知道,你我去寺廟祈福的那一晚,父親同我說過一個故事。”
“故事……?”
“他說他第一次去南洋,遇到過一個真假混賣的古董商。那古董商為人不壞,隻是為了巴結他,送給他一隻精美的茶壺。茶壺的材質自然是好的,可惜底下有道縫隙,他不想讓我父親知道,便找了人修補,可維修的工人卻偏想多分一杯羹……其實原先吸引父親的不是那隻茶壺,隻是古董商的一番熱情罷了。若他不是太想彌補茶壺的裂縫,父親或許終身不會多看那茶壺一眼,也就不會知道那底下還有道無法彌補的裂縫。”
陸歲寒眉頭微蹙:“可那縫隙既是在最重要的底盤,若不提前彌補,遲早也會兜不住水的。”
“是啊,你說得沒錯,”紀一舟自嘲般地笑了,“當時的我,也是這般同父親說的……”
“那他……”陸歲寒怔怔望着他,突然間意識到什麼,不敢再往下想了。
“可是父親卻告訴我,茶壺未必就要做盛水的容器。就算底盤有裂縫,将它放在隐蔽的位置,供人仰望觀賞,它便同樣是完美的,”紀一舟長歎一聲,“他分明給了我選擇,我卻因為對你不甘心,甘願賭這一回……”
陸歲寒踉跄着退後了一步。
是他。
是他昔日一句話,讓紀一舟心甘情願冒着天大的風險,做那隻将缺陷暴露于人前的古董。
可是他卻沒有珍惜他。
他竟像所有想要摔碎古董的人一樣,輕視他、踐踏他,将他的傷口暴露于衆……
“一舟、一舟!”
碼頭傳來急促的呼喊聲,是紀一舟昔日的随從王崇。
“你怎麼來碼頭了?宋醫生過來了,一直找不到你人,都急壞了……”
王崇正想拉他走,卻蓦然認出了紀一舟面前的人是誰。他愣了一下,神色從複雜變到扭曲,似是壓着股愠怒。
“他叫你什麼?”陸歲寒的心驟然一沉,目光回到紀一舟臉上,死死盯着他,在等一個答案。
一個身份低微的随從,竟敢在他面前這樣親密地叫紀一舟的名字!
“王崇,你先回去吧,我和陸少爺說兩句話。”紀一舟的囑咐很溫和,卻明顯帶了命令的意味,不容得任何人說不。
“少爺……”王崇猶豫地看了看兩人,那眼神中分明藏着憤恨和不平。
“去吧。”紀一舟說。
王崇向來聽他的話,縱有一萬個不願,還是點頭應了。臨走時卻又想起什麼,特意叮囑道:“那少爺,你别在碼頭待太久,小心風寒加重……”
“知道了。”
“你們……一直在一起?”陸歲寒的嘴唇不可控制地震顫着。
他從未如此害怕一個答案過,包括那年在所有人面前,他看着紀一舟被殘忍地揭開所有的秘密和傷疤。
紀一舟垂下眸子,未答。
“你愛他嗎?”陸歲寒又追問。
“這重要嗎?”紀一舟看向他,神情淡然,臉色卻蒼白得像個死人,“就算他有諸多不好,就算他身份不及你高貴,也是他陪我度過那段被棄如敝履的歲月,我亦決心同他一起生活下去。對我來說,他早已經如同朋友家人一般,無法割舍。”
一番話,令陸歲寒如墜冰窟。
輕飄飄的兩個詞語,落在他心頭,是燒盡了熱忱的餘燼,滾燙卻再無法複生。
朋友、家人……
他們也曾是朋友、摯友。
他們也曾有機會……成為最親近的家人。
命運給予了他們相配的家世,相知相許的過往,還有綁定餘生的一紙婚書——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他們本可以做神仙眷侶的。
是他親手葬送了他們之間的所有可能。
“陸歲寒,你走吧。”紀一舟說。
陸歲寒終于松開了一直攥着他的手。
不甘願,那又如何呢?他已經得到了他最堅定的拒絕。
陸歲寒退開一步,一步距離便與他隔開萬丈紅塵。
直到轉身消失于人海,都未再有過一次回頭。
若他再心軟一次,回頭看一眼,或許便會知道紀一舟是如何拼盡全力忍受病痛,在最後的生命裡保留一絲面對他的尊嚴和體面。
其實早在紀家的船隻靠岸的那一天,紀一舟就該死了。
他取代了那個早已死去的紀家少爺的人生,偷來這半生安穩歲月,後來都在與陸歲寒的種種糾葛中悉數歸還。
今日一别——
今生今世,不再相見。
-
“卡!”
“這段戲演得很好,”秦煜時淡笑着說,“大家辛苦了。”
“不辛苦,”謝清越擺了擺手,不以為意,“秦導才是真的辛苦。”
“今晚七點,殺青宴,都别缺席。”秦煜時叮囑道。
“當然不會了,”謝清越摟了下紀斐言的肩膀,“秦導發号施令,誰敢不給面子?必須都去!”
晚上七點,星海酒店,201号包間。
紀斐言坐在靠近門的位置,左側是謝清越,右側和秦煜時之間隔着一個聞熾。
秦煜時中途出去打電話了,因而包間内的氛圍十分熱鬧。
聞熾慢條斯理地剝着螃蟹:“紀老師,吃螃蟹嗎?我給你剝一隻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不等他把螃蟹放到紀斐言碗裡,就聽紀斐言說道:“我不吃螃蟹。”
“哎哎哎,那給我,”謝清越撩起筷子就想把螃蟹拿過來,“我愛吃這個。”
“誰說要給你了?”聞熾瞪了他一眼,立刻把螃蟹挪回了自己的餐碟,“你吃這麼多也不怕中風?”
謝清越不爽地把筷子一放,嚷嚷起來:“我靠,聞哥,你是不是看上斐言了啊?不然幹嘛對人家這麼好?”
聞熾笑着反問:“幹什麼?你吃醋啊?”
謝清越不以為意:“我吃什麼醋?我是怕秦導吃醋……”
話音剛落,就見打完電話的秦煜時推門進來。
秦煜時将手機收進口袋,回到座位上,随意問了句:“聊什麼這麼熱鬧?”
“哦,”謝清越口不擇言,“我們在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感覺被身邊的人踩了一腳。
“哎呦!”
“嗯?”秦煜時挑眉,唇邊勾起一抹淡笑,“有秘密瞞着我?”
“沒有。”紀斐言矢口否認。
“是嗎?”秦煜時微微眯了眼睛,尾音拉得很長,“謝清越,你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我哪敢啊秦導……”
“斐言,跟我說實話,”秦煜時靠上椅背,注視向紀斐言,一本正經地問,“他剛才說了什麼?”
“他說……”紀斐言泰然自若地回答,“聞老師吃你和他的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