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日下午,《南港往事》最後一場拍攝。
這是時隔三年後,紀一舟和陸歲寒再一次重逢,也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
彼時的紀家早已因紀一舟的離去而衰落,在紀老爺子病逝後,更是變作一盤散沙,無人領導。家仆各奔東西,善為坊迅速敗落于人心離散之中,門可羅雀,再不複往日輝煌。
金色的牌匾在日複一日的蹉跎被歲月蒙上灰塵,在某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伴随一聲巨響轟然傾塌,從此再無人問津。
不會有人關心那裡曾有過怎樣的故事。
也不會有人知道,在三年前的那一天,那個高高在上的陸家少爺最終因為愧疚放棄家業,四處遍尋失蹤的戀人,最終在一個小城鎮上窺見昔日熟悉的身影。
“最後一場,都準備好了嗎?”秦煜時向在場的演員确認道。
“秦導,你的手怎麼受傷了?”謝清越注意到秦煜時手上的創可貼,多嘴問了一句。
“前兩天在房間不小心摔碎了酒杯。”秦煜時語氣淡淡,不怎麼在意這點小事。
“哎呀,怎麼劃了這麼多道……誰給你處理的傷口啊?貼得這麼細心,該不會是……”
“謝清越你想什麼呢?”秦煜時眯起眼睛,警告道,“不怕我去和謝總告狀?”
一聽他要告狀,謝清越立馬拉下臉,向他服軟:“秦導,哥,你别玩兒我了……我不猜了還不行嗎?你可千萬别找我爸告狀……”
“知道怕就好。”秦煜時勾了勾唇,向紀斐言投去别有深意的目光。
紀斐言避開了他的視線。
“都準備好了?有問題沒有?”秦煜時又重複了一遍。
“好了。”
“沒有問題。”
“随時可以開始。”
“ok,”秦煜時調整好攝影機位,看向監視器,“三、二、一,a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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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7月6日,南港。
這是陸歲寒離家的第三年,也是他尋找紀一舟的第三年。
他走遍了無數地方,每時每刻都是為了那個人。
遍尋無果,便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回到與紀一舟相遇的地方,盼紀一舟顧念舊情,會故地重遊,又或隻是無能為力,盼得上天眷顧,有生之年再度相見。
他有太多話想要告訴紀一舟。
比如說愛他,比如說對不起。
這些年來,那份感情始終封鎖在固定的位置,沒有人能觸碰,連他也無法幸免于難。
“少爺,真的不回陸家看看嗎?”随從問道。
“不了,”陸歲寒說,“先去隆水街看看吧。”
一條長街,兩千米的距離,共四十二盞紅燈籠。
第一間鋪子叫做品軒茶社。
從屹立不倒的石雕牌樓,經一路青磚黛瓦,到南港碼頭,隐去的是他最熟悉的名字。
昔日的繁華寶地冷清了不少。
數到第十二盞燈籠時,陸歲寒停下了步子。
隆水街12号,它的另一個名字是善為坊。
大門緊閉着,脆弱的枯枝纏繞着搖搖欲墜的牌匾,金色的大字早已褪去了顔色。
正當陸歲寒感到陌生時,大門被人從裡面用力推開。
“最後一點東西,搬完回去了!”
“收工喽!”
幾個小混混大搖大擺地走出來,手裡抱着些不值錢的玩意兒,路上的街坊鄰居像是早已習以為常,很快便挪開了眼。
陸歲寒拉住其中一人,急切地問道:“這裡沒有人住了嗎?”
小混混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說這兒?早就沒人住了!”
“紀家都不在了,善為坊怎麼可能還開着啊!”
“這裡馬上就要拆了,裡面什麼也沒了,走吧走吧!”
陸歲寒身體一震,宛若被毒酒攻心,倏地松開了手。
“哐當”一聲響,滿是灰塵的牌匾摔落在地上,蓦然驚醒了記憶中那場久不醒來的夢。
夢裡,他與紀一舟閑庭信步于繁花似錦的院落之中,呼吸聲比歲月更加悠長。
他觸碰過的花,紀一舟精心養護,他擡眸凝望過的飛檐,紀一舟每逢雨天都在檐下駐足停留。還有他使用過的杯盞,頌念過的經文,親吻他時澎湃卻克制的情愫……
往事在冰冷時光中凋零,化作被車輪無情碾過的塵土,每一塊磚瓦的縫隙之中,卻仍舊殘留着情濃時的溫度。
他站在路的中間,像黑白畫上一抹刺目的紅。
來往的行人撞得他踉跄了一步,他卻毫無知覺。
這回憶太過久遠,久到夕陽的光暈将滿目荒涼收縮成瞳孔中虛晃的倒影,這卷記憶的磁帶也終于倒到了頭。
陸歲寒邁開步子,走過稀稀落落的長街,與步履匆忙的人擦肩而過,走到了碼頭之上。
江邊的風很涼。
岸上的人越來越少,夕陽漸漸沉入水平面,連綿的建築群褪去鋒芒,露出頹敗的底色。
“漲潮了!漲潮了!回家了!”下船的漁民高聲呼喝着。
“少爺,就快要漲潮了,咱們還是别在這兒逗留了。”随從勸道。
“嗯。”陸歲寒未多言,轉頭正要離去,卻突然在碼頭前注意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步子就這麼僵在了原地。
隻有刻在骨子裡的東西,才不會随時光遺忘。
紀一舟似乎消瘦了許多,可那根脊骨依舊挺得筆直,眉眼間風韻天成,更是這世上任何一人都模仿不來的。
刹那間的狂喜将陸歲寒吞沒,他幾乎是一瞬間就叫出了那個名字。
“一舟!”
他穿過來往的人群,焦急地呼喚着他日思夜想的人。
“一舟!”
似是聽見這呼喚,那道熟悉的身影停下了步子,側影在夕陽下被鍍上了一層模糊的光暈,看上去是那麼的不真實。
“一舟!”陸歲寒喃喃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真的是你……”
“陸少爺,别來無恙。”
故人相見,本該有萬千感慨,可紀一舟的聲音卻透着股涼薄,深入到陸歲寒的骨子裡,讓他遍體生冰。
恩怨太深,言語反倒顯得蒼白了。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若細化到一分一秒,那麼這煎熬未免太過漫長,漫長到他若能一個人熬過,便再不需要他了。
那陌生的稱呼令陸歲寒全身一震。
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能如此稱呼他,可是怎能是他呢?
那曾是他生命中最親密的人。
在不曾相見的一千多個日夜裡,他記得他們每一次的耳鬓厮磨,紀一舟克制又急促的喘息。
他喚他,歲寒。
态度親昵,聲音溫軟。
“我找了你很久……”
“找我?”紀一舟重複了一遍,竟是淡淡笑了,“我身份低微,又有什麼值得陸少爺挂念的呢?”
陸歲寒急了,上前拽住他的袖子:“一舟,你跟我走吧。過去種種是我不對,我會慢慢彌補給你,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都願意照顧你——”
觸手可及的溫熱之下,一絲輕微的震顫。
紀一舟沒有躲,隻是平靜地看着他,不卑不亢。
那神态依舊涼薄,卻叫陸歲寒感到陌生,甚至産生了一絲懷疑:這真的是他一直苦尋的人嗎?
自己真的了解過他嗎?
不知不覺間,陸歲寒手中的力道松脫了。
“不嫌我清高了嗎?”感覺到手腕間力道的微妙變化,紀一舟低眉,唇邊綻開一抹諷刺的笑,諷刺之餘卻滿是悲涼。
那笑容是尖刀,是傷人于無聲的武器,将陸歲寒的決心一點一點碾碎。
陸歲寒怔怔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