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然摸索着找到牆上的油燈,點上火,一刹那,一股生生的灰塵味道充斥鼻間,然後是淡淡的油味。
晏然回到棺材前,将包裹疊了疊,就着包裹坐在了棺材下,面前地上放着一個盆,很薄的盆,有些變形生鏽。
裡面有一些灰燼,晏然伸手探了探,好像有餘溫,但好像又沒有。
手上沾了灰,混着汗,晏然搓了搓手,盤腿端坐,拿起刻刀和木片,就着邊上牆上的油燈光亮,在木片上刻字。
程湍在門外看着,看着她正正地團坐在地上,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斜斜的。她低頭弓着背,手中的刻刀飛快。
要刻什麼晏然很清楚,從小就刻過一遍遍,給離開的人。
她盡力讓自己不要回想那些細碎的時光,隻是盯着手下的痕迹,于是一個個字浮現于木片之上。
她刻得快,沒有錯别字,多拿的木片沒有用上。
手上滿是松油的味兒。
燈光越發微弱。
将刻完的木片一張張排在盆前,晏然站起來,然後跪下去,将木片擺進盆裡。盆中灰輕,被震得揚起。一片兩片,三片……又将灰塵壓下。
晏然再次站起來,拔開火折子,吹得光亮,直接扔向盆中。
幾張木片瞬間燃起,火苗一個勁兒的往上竄着,盤旋着,上升着,焰尖往上飛着幾乎到了與牌位齊高的地方。
火越來越大,砰的一聲,盆晃動了下,盆中木片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
程湍一個箭步進了屋,伸手将晏然往後拉了一把。
晏然愣愣地,看着燒得更旺的盆子,不知道在問誰:
“是不是亮了一些?”
油燈已經沒有油可以續上光,屋内卻因盆中燃着的木片更亮堂起來。
牌位上的字清晰起來,是很蒼勁的字,甯折不彎卻也滄桑老成。寫的夫人名姓好看,端正。
餘茂堅也有三十多了。
程湍松開剛剛着急緊握住的細瘦又冰涼無力的手腕。
“嗯,很亮。”
火焰一圈圈繞着,向上盤旋,微微跳動。
晏然行了一禮,然後轉向程湍,“謝謝大人,我們可以走了。”
程湍收起她的包裹和刻刀,跟在她身後,走出餘家,走出小巷。
包子鋪已經收攤,馬車就等在一旁。将晏然帶上車,馬兒打起精神,在月光下,往家趕。
“大人晚上沒吃飯,不會餓嗎?”晏然開口,看着程湍。
程湍手中還攥着她的包裹,包裹裡面還有第一次見面時與他對峙的刻刀。
程湍沒答。
“那家包子鋪的包子很好吃,您下回可以試試。餘家嫂嫂也會包包子的,也很好吃。”
他沒應,看着她,昏暗中,他拉開了她身後的車窗簾子,攏到一邊。他看到她墨色的瞳仁與白睛,黑白分明。
“木片上寫着什麼?”程湍問。
“往生經。”她答。
“木片是事先準備好的?”
“嗯,浸過松油。”她刻多了石頭,手很累的時候,就會去尋一些木頭,削成大小一樣的木片,然後泡到松油裡。時常備着,每年都要用一些。
“這些,以往也做過嗎?”他問得不算小心翼翼,隻是平常語氣的發問。
晏然也如同閑聊般平靜地回,“常常做,很小的時候就會。”
晏然搓搓手,希望将手上的油弄幹。
“為誰?”
為誰。晏然記起,第一次師父教她如此做的時候。她少時被送上山,上山以前,母親便不見了。
其實就是……
“不見了”不過是父親的謊話,她知道。她跪了很多天,然後被父親送上了山。
山上歲月難熬,難熬在她太小,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在想什麼,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想做什麼。
虛無常常裹挾着她,唯一可以想到的具象的畫面,就是母親。
師父發現了,問她,然後教她。
“這本書上這裡,有一些字。為師知道你還不識字,但是無妨,拿着刻刀,刻在木闆上。等你想念母親的時候,我們在崖邊燒了這些木闆,就可排解這苦痛之情。”
說不清是什麼情,有多苦痛,或是思念。但一遍一遍抄着經書,再一片一片地燒掉,崖邊夜色裡有可以安慰人的火光,令人沉迷,黑暗中不再隻有黑暗。
她用了太多的木頭,後來自己削木片,自己泡油,然後晾在日光下,等着經文溝壑吸滿盛陽,在黑暗中燃燒釋放。
後來不止母親,多了一些讓她難受的人。她會在他們離開的時候、每年祭日的時候,燒經文給他們。
她還曾帶過一瓶上好的松油下山,怕京城沒有松油,那樣就開不見漂亮的火光了。
可京城裡什麼都有,吃饅頭和吃素包子剩下一些錢,師父也會寄給她一些,父親時不時地也會給她一些,也夠買上足夠的松油。
為誰?
“為,我自己。”
程湍心中猛然一緊。
他問她為誰,為誰做。她也答了,為誰做。
可他就是沒想到她會這麼回答,他細細地深吸一口氣,看向窗外,已經到城中了,很快就能回程府了。
他不想再說一個字。
可她卻偏不,用眼睛硬生生拉回他的目光,對上,嘴輕松地一張一合:
“我可以問大人嗎?”
目光灼灼,眼眸中好像還帶着剛剛的火,幹脆,不容拒絕。
就好像是交易,她回答了很多她根本不會和别人說的話,所以他理所應當要回答她的問題。
程湍緩緩眨眼散去心中的東西,“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