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相縛,死相依,不死不休。
“好。”
不管她說什麼,謝雪明隻是答應。
他走上前,無視那副躺在風雪中的漆黑檀木棺,用幹淨的手牽起李瀛的手,俯下身,虔誠地整理好散落的紫绶,一圈又一圈,細緻地纏在她纖細的手腕上。
她的手太細,绶帶纏了好幾圈,還是松松垮垮的,要掉不掉。
再編一個昙花結,細細編成一圈,把九棘三槐才能佩的紫绶做成編繩,調令百官的獬豸做一個挂飾,就這麼一世緊緊地拴在她手上,要她再也解不開,掙不脫。
謝雪明望着她的眸,如此想道。
對妻子的友人不能太過分,他遞去一道目光,橫在兩人頸側的鍘刀被放下,其中一道鍘刀邊緣浸了一點薄紅,沈谙之沒有去捂傷口,一臉失魂落魄地望着李瀛。
她在謝雪明懷中,正垂眉去看他被咬出來的傷口,血沿着纨素袖緣滴下來,砸在雪褥上,化開點點淺坑。
這點小小的咬傷,對七歲便上戰場守函谷關的謝雪明來說算什麼?
他憑什麼露出這種表情,眉梢低垂,斜飛入鬓的劍眉輕輕蹙起,那雙瑞鳳眸微阖,眼底隻有她,素日清冷沉絕的人稍微示弱,着實……着實駭人!
沈谙之想罵他無恥,讓他從李瀛身邊離開,不要在這裡唱戲,沒人會給他捧場看賞。
下一瞬卻看見李瀛伸出手,猶豫一會兒,試探着用指尖去掬那薄薄的血,纖細白皙的手指碰到那一線鮮血,那一點紅瞬間攀上她的手,沿着指腹往下流。
溫熱黏膩,滴在她手上,染紅了軟白的手心。
一紅一白衣帛相交,謝雪明驟然攥住她伸出的手,将她軟白的手心覆在傷口上。
李瀛驟然一栗,想要縮手卻不得,透過衣裾依稀能感覺到形狀,是個月牙形的咬痕,微微下陷,濕漉漉的,有溫熱的血往外滲。
翠山三年,酥酪時常外出打獵,犬齒鋒利無匹,一口便能咬破山獠的脈搏,刺目的鮮血便會汩汩流出來。
這道傷口還在滲血,一定很疼。
“不疼,一點都不疼。”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頭頂傳來謝雪明的聲音,低沉暗啞,似乎還帶着愉悅。
既然他不疼,李瀛便松開貼着他傷口的手,手心一片黏膩濕漉,寒天臘月裡,溫熱的鮮血轉瞬冰涼。
再擡頭,眼前人還在凝視着她,任由血從傷處流出來,斑斑駁駁地染紅白衣,唇邊噙着笑,問她:“我們回京便大婚,可好?”
李瀛在他懷裡搖頭,謝雪明似乎明白了什麼,語氣溫柔缱绻,貼着她的耳廓,呼吸細細密密地灑在她頸邊,一片光潔細膩,隻有他知道,那裡曾經長着一顆殷紅的小痣。
“世間有一味毒藥,名為山無陵,服下此毒,惟有雙方行敦綸之禮可暫解。”一月一次,若是解不了,便會死。
早在重逢的翌日,那一夜簡陋的婚儀過後,他的命,就已經握在李瀛手中。相應的,李瀛的命也攥在他手中,互相束縛,彼此掣肘,不死不休。
即使死,也會死在紅羅帳内。
懷裡瘦弱的身軀開始輕輕發顫,李瀛被汗浸得濕漉漉的發絲垂在他臂彎裡,發絲纏着發絲,衣袂蜷着衣袂,像天地間兩片雪花,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即便春來冰解,也會融化成一滴水,不分你我。
三年前,聽聞李瀛薨逝,埋骨骊山,便像是缺了一塊的心口終于被填平,再無一絲空隙。
沈谙之眼睜睜看着謝雪明單手抱起李瀛,紅衣蹁跹,層層疊疊,他像是捧住了一朵花,小心地穿梭在風雪中,向山巒的盡頭走去。
一直走向橫在江面上的棧橋,在無數白衣缇騎的簇擁下踏上官船,登船的刹那,他微微側頭,似乎是回首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輕蔑而冷漠。
越過三年光陰,他看他的目光仍然像是望着一隻無關緊要的蝼蟻。
“……即便您殺了我,殺我父母高堂,殺我沈氏親眷。悉聽尊便,沈某隻有一句話。”
“人死,不能複生。”
……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鎬京的茶寮内,一位說書人搖着折扇,神神秘秘地低語,“她已經死了三年了,建平二年載着靈柩的七星車從這官道上過,某也看見了。想不到,那位竟然要娶她為妻,實在是大逆不道!荒謬絕倫!”
整座鎬京風聲鶴唳,敢來茶寮聽書,而且聽的還是謝首輔的燕聞秩事,無一不是不怕死的少年子弟。
茶寮四面掩得嚴嚴實實,四面漆黑,一盞小燈的光輝映照着數張年輕稚氣的面孔。
有人一臉探究:“你們說,這妖妃究竟是死是活,是人是鬼?”
“不知道呀,小爺我倒是聽過關于她的詩,是昔日蘭台閣老贊她姿容殊絕的,叫什麼來着?”
下一瞬便有人接了話:“嘗矜絕代色,複恃傾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