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遙遙傳來浪濤聲,其間似有冰棱晃動的輕響,是江面冰解的動靜。
浩蕩長風自山間而來,吹動李瀛淩亂的烏發,她仍在猶豫遲疑,此人詭詐莫測,縱然此時對她動心,又有幾分真心,又能維持到幾時?
江面冰封時,常有鳥雀自若地在冰面上行走,可冰總有化的時候,鳥有雙翼,随時可以飛走。
而她,一旦嘗試立足在冰面,踏足薄冰,戰戰兢兢,等到不知何時冰消雪融,便會萬劫不複。
人情反覆,她沒有雙翼,無法全身而退。她賭不起。
沒有其二,隻有絕不答應。
不待李瀛開口,一直垂眉凝視她的謝雪明驟然動了,他低下頭,那雙骨節明晰的手翻飛交錯,解下懸在蹀躞帶上的紫绶,華美的紫绶連接着一方小小的金印。
金印上雕着一隻莊嚴肅穆的獬豸,口中銜着暗紫色明珠,一對獸睛炯炯明亮。
古有獬豸,可以吞龍。
這方首輔從不離身的金印,能調度天下百官,主宰四海萬戶侯,權逾天子。
居天下宰,食萬鐘祿的鎬京有一句話,被王公轄官奉為圭臬——權者,人莫離也。
這隻雕刻獬豸的金印,便是無數人趨之若鹜的至高權柄,在謝黨一手遮天的當今,甚至勝過萬重宮阙堆砌的皇權。
在毗鄰江水的寂嶺上,數百缇騎默然望着那抹獬豸金印,沈谙之當過官,更清楚那到底意味着什麼,他原本怒不可遏的神情一寸寸皲裂,化作難以置信。
……謝雪明瘋了。
即使隻是拿獬豸金印來哄騙娘子,那也足夠令人震驚。
在一片寂阒中,謝雪明慢慢走到李瀛面前,本就相距無幾的距離被驟然拉進,直至不足半臂長,幾乎到了北風一吹,便會鬓發相接的程度。
他伸出手,扣住李瀛的手腕,指節貼着她的肌膚,緩慢而堅定地将那條紫绶系在她手上,尾部垂落的金印一晃一晃,上面的獬豸清晰可見。
金印有些沉,帶動手腕往下墜,觸感清晰無比。
李瀛愕然擡首,驚疑不定地望着他,烏黑的發潑墨似地垂在肩上,落在腰際,一泓綢緞般的黑,明淨的眸瞳微微睜大。
她終于開口,聲音在顫,卻很果斷:“酥酪,咬他。”
卧在她懷裡的酥酪猛然蹿起,沖着謝雪明的手臂便是狠狠一口,尖利的犬牙刺穿皮肉,隐約可見鮮血。
電光火石間,謝雪明驟然伸手扼住酥酪的後頸,雪白皎潔的裾袍垂落,幾乎掩住酥酪蓬松的毛發。
他單手拎起胖乎乎的酥酪,硬生生将它從自己身上撕下來,不顧自己手臂上的傷口,側眸看向李瀛,緩聲問她:“你喜歡這樣麼?”
青年的聲音清泠泠的,語氣溫和澹然,溫聲詢問,不見一絲怒意。
李瀛沉默着仰視他,那雙眼裡有不解,不自覺地摩挲着皓腕上垂落的金光,那隻象征無上權柄的獬豸安靜地挂在她手上,任她處置。
她想,眼前人大概是瘋了,被她紮了一刀,肺腑處的鮮血逆流到靈台,以緻于頭腦不清醒。
沒等到回應,謝雪明五指陡然松開,酥酪龐大的身體撲通一聲跌進厚厚的雪褥裡,嗷嗚一聲瑟瑟發抖地躲到李瀛腳邊,像是被扼住後頸那隻手吓怕了。
謝雪明目光下移,漆黑的眸瞳映着李瀛身上绯紅的裙幅,餘光睨向那隻雪白的狗,平靜地命令它:“繼續。”
繼續咬,就像李瀛吩咐那樣。
酥酪沒有動,蜷在李瀛腳下,圓而亮的獸瞳一片懵懂。
它聽不明白謝雪明的話,若是聽得明白,恐怕會驚異不已,天底下哪有人讓狗來咬自己的?即使是世間最癡傻之人,都不會做出這種事。
衆人面色各異,低眉垂首,恨不得在地上找個雪洞鑽進去。
就連沈谙之也垂下眉梢,不忍再看。
眼前人如此瘋魔,李瀛反倒平靜下來,輕輕握住那抹獬豸金印,一圈圈解開縛在自己手腕上的紫绶。解到最後還剩一個結,是一個昙花結,小小的,暗紫的花瓣綻開,在散亂一地的紫绶間,安靜地蟄伏在她手上。
這枚小小的昙花結,她解不開。
長風迢遞,于風雪中送來血腥味。
那是謝雪明身上的,他雪白的裾袍在滴血,積在袖内,沿着繡金邊緣蜿蜒而下,滴滴答答,一條細細的血線斷斷續續。
酥酪咬得太重了。
李瀛伸手輕拍了酥酪的腦袋一下,無端挨了一下的小狗從她腳邊爬起來,呆愣愣地望着她,尾巴還在搖,像蒲公英。
山巒寂靜,雪落無聲,人世間一片白茫茫。
一身紅裳,昳麗絕豔的女郎對他說:“其二,我要把你的命握在手裡。”
此後李瀛與謝雪明,沒有生離,隻有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