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稚氣的聲音消失了,四面隻剩風聲,紅紙沿着驟然大開的窗棂飛了出去,一片片飛紅散盡,了無痕迹。
李纓沒有流淚,她站起身,平靜道:“我要去玉芙殿。”
到底是生是死,又是如何死的,總要讓她的二妹妹死個清楚明白,水落石出。
李纓來的時候,那位鴻胪寺的主薄一身烏黑皂服,正在給供台點燈,四面長明燈高懸,雪白的燈紗寫着看不懂的晦澀經文。
僧人跪在蒲團上,低聲誦經,口中喃喃,字字句句,都是要讓逝者往生。
經幢飄飄蕩蕩,像是懸在橫梁上蒼白的影,一道又一道,交織,遊離。
李纓走到他面前,道:“我要見李瀛。”
沈谙之借着燭光辨了辨她身上的服飾,先俯身作揖,随後才道:“這位娘娘,李妃已經入棺,皇後娘娘吩咐一切從簡,今日做完發事,明日便送往骊山發喪。”他繼續道:“您想見她,該早些來才是。”
李纓直覺其中必定有蹊跷,冷冷地盯着眼前的皂服京官看,沈谙之垂首,并不與她對視。
“本宮見不了,還有人能見。”擱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話,李纓不做停留,拂袖而去,隻留沈谙之一人立在玉芙殿新布置好的靈堂内,手中擎着白燭。
燭焰忽閃,火光自下而上地映照着他的臉,眉眼略帶蒼白,眼睛卻透着一股決絕。
事已至此,他和娘娘,都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食時二刻,宮牆内的天徹底亮了,灰白灰白的,雲翳和霧霭斑駁一片。
“陛下到——”内侍尖細的聲音驚起琉璃檐上一隻打盹的烏雀,撲朔着翅膀飛起,廊庑下,一行人浩浩蕩蕩而來。
王轎停在玉芙殿前,端坐其上的天子踩着人凳下了轎,眉宇黑沉沉的,神情凝重,略微擡手,叫停準備舉起華蓋的侍從,徑直走入殿内。
但凡有人敢擡眸窺一眼天子,便會發覺天子此刻心情不虞。
步入東梢間,映入眼簾的是白慘慘的靈堂,鴻胪寺衆官随同内廷六尚一同主持法事,無不身着素色衣,木魚和銅罄齊響,古樸空靈,聽在耳中,說不出得渺遠怅然,仿佛失去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什物。
沈谙之,他怎會在此?
天子側眸,看向托着白燭,披着素衣,跪在漆黑靈柩前的沈谙之,正要出言詢問,驟然想起他是鴻胪寺主薄,經手妃嫔喪儀本是情理之中。
他無心留意這些細枝末節,兀自走到紫檀棺木前,棺木緊閉,四角上的銅釘已經落定,卯榫契合。
他們的動作竟然如此之快,不過短短半日,便麻利地釘上了棺釘。
天子凝着那道黑阗阗的靈柩,陡然想起最後一次見到李瀛,她鬓邊簪着芍藥,懷中捧着一簇,笑着問他好不好看,身上的袨服鎏金,八破裙幅輕輕漾開。
那瓣芍藥的香氣猶在眼前,似乎觸手可及,随時可以撷取。
“開棺。”天子平靜道。
此話一出,衆人皆是一驚,撩起衣擺,齊齊跪在地上,低頭不敢直視天子。
雪白的長明燈将數道伏跪的影子拉得很矮,很扁,看着有些可笑,跟着天子身側的内監卻無人敢笑,尤其是德茂,他望着靈堂正中的棺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一片死寂中,沈谙之語氣急促:“陛下,萬萬不可!”話音甫落,靈堂内的氣氛更加壓抑,他察覺異常,放緩聲音,解釋道:“按照佛家的規矩,銅釘已落,不可再開,否則便會驚了娘娘的往生路。”
鴻胪寺衆位官員彼此相觑一眼,随後立即收回視線,盯着地衣上結的露水看。
在白事中,确實有落釘封棺這個說法,但是……這位新來的主薄,動作也太快了,一介文弱書生,搶了鎮釘人的活,自己動手把卯榫釘死了。
不過新官上任三把火,為了迎合皇後娘娘的心意,潦草地辦好那位妖妃的喪儀,快些送往骊山發喪,似乎也說得過去。
畢竟,謝皇後和妖妃過不去,在内廷和外朝都不是秘密,妖妃死後,謝皇後有意怠慢,喪儀從簡,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天子垂眸看沈谙之,看他額頭滲出的細汗,又看他寬袖下微微發紅的掌心,聲音無比平靜:
“朕說了,開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