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言,誰敢不從,當即有人哆嗦着,低聲吩咐宮人去尋銅鈎,要把鎮棺釘撬開。
沈谙之跪在靈柩前,寸步不讓,低眉道:“陛下,看在您和娘娘昔日情誼的份上,讓娘娘平靜地走吧。”
天子冷眼看他,李瀛死得突然,讓他不得不懷疑其中蹊跷,一介七品小官,也有資格幹預聖意。
無需天子發話,便有内侍眼觀鼻,鼻觀心,正欲上前将沈主薄請下去。
“且慢,”不見謝皇後身影,先聞其聲,謝皇後快步走入靈堂,停在皇帝身側,對皇帝道:“陛下,既已落釘,還是不要開棺了。且不說斯人已去,挽留無用,此舉傳出去贻笑大方,陛下坐擁四海,要什麼美人沒有,何苦執着于一個李瀛?”
天子眸色深深,側眸看向皇後,皇後穿了一身素色襦裙,高髻上的點飾皆是淺色的,舉止挑不出錯來,眸子平靜,不見哀恸。
這幅靈柩裡裝的是他的明珠,桃李年華,本應坐享無邊富貴,堆金砌玉,鸾帳暖香,現在卻躺在漆黑的靈柩裡,與世長辭。
還死得不明不白,這叫他如何能接受?
“梓童,此事與你無關,你先回去。”天子執着道:“開棺。朕一介天子,金口玉言,難不成還要讓朕重複第三遍不成?”
謝皇後勸阻不成,靜靜立在原地,看着宮人取來銅鈎,小心翼翼地撬開鎮棺釘,四個年輕力勝的中官分别擡住棺材一角,慢慢地将棺蓋往下移,露出棺中人的面色。
确實是李瀛,閉着眼睛,神色平靜,忽略她青白冰冷的臉色,說是睡着也不為過。
天子邁步近前,立在靈柩旁,俯身看李瀛,看她烏黑的發,光亮如一匹綢緞,坦領立着,團團擁着細白的頸,裸露的肌膚冷白細膩,像新燒出來的雪白的釉,一片柔軟的白。
天子顫巍巍地伸出指尖,去探她的鼻息,什麼都沒有,确實是死了。
她身上還帶着淡淡的藥香和血腥味,那股味道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在戰火連天的兵燹中,死人身上的味道,一陣腥甜,讓他驟然愣住了。
自從進了鎬京,登上龍椅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死人了,手底下有無數人幫他殺人,那些将死之人會被拖得遠遠的,鍘刀落下,噴湧而出的鮮血濺不到高高的明堂之上。
天子情緒複雜,凝着李瀛的睡顔,良久才道:“合上吧。”
小黃門合力推上了棺蓋,卯榫再度契合,待到銅釘落定,此生再也看不見李瀛的臉。
胸膛内莫名生出一股沖動,叫嚣着讓他必須做些什麼,天子望着棺蓋上的浮雕出神,手指微微顫動,最終什麼也沒做。
李瀛,李瀛,這個名字不斷地在腦海中回響,那張面容在滿天風雪中變得格外清晰,眉眼略彎,似乎在笑。
手握皇權,經營八表,他早就沒有耐心,也沒有餘暇去悲傷了,何況僅僅隻是死了一個美人,不過如此。
天子擡手,拂去眼角濕潤,收斂神色,對皇後道:“李妃的喪儀,便交由你一手操辦。”他擱下這句話,旋即疾步走出玉芙殿。
不過頃刻,殿外便傳來禦辇起轎的聲響,幡旗在陰天下飄揚,慢慢消失在宮道上。
皇後立在原地,收回看向禦辇的視線,催促道:“沈主薄,還愣住做什麼,還不快釘棺?”
沈谙之如夢初醒,連忙拾起玉錐,一寸寸地敲擊棺釘,釘子深深沒入,獨留半寸餘隙。
三月十七那日,是玉芙殿那位出殡的日子,宮中人人諱莫如深,都不敢提起那位驟然薨逝的妖妃。
盛着靈柩的七星車沿着閥闼而出,披着素衣的宮人擡手一揚,紙錢盈天,一片片白在半空中飄飄蕩蕩。
七星車經過官道,不知多少人唏噓,那位出身隴西李氏的妖妃紅顔薄命,竟然如此早逝。
靈柩一路出了鎬京,由宮人擡上渡口,送上前往骊山下葬的禦船,鴻胪寺的官吏随行看守,直至李妃下葬。
江水蕩漾,身下一晃一晃,晃得李瀛胃裡難受,肚子裡癟癟的,兩日未曾進食,空空蕩蕩,除了頭暈,便是胃裡一陣陣緊随其後的抽痛。
她驟然睜開眼,眼前是一片昏暗,棺蓋大開,扶着木緣坐起身環顧四面,窄室布置得白慘慘的,一道道經幢高高低低地垂着,次第掩映,不難看出這環境應當是在船艙底下。
意識複蘇的同時,耳邊的浪濤聲逐漸清晰,伴随着風聲,還有海鳥拍翅的聲響,她現在在江上!
李瀛起身的動靜驚醒了睡在靈柩旁的身影,青俪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眼睛驟然一亮,攥住李瀛的手,壓低聲音道:“娘娘,您終于醒了……”
青俪壓下激動,低聲解釋:“咱們現在是去往骊山的禦船上,現下已經到了渭河,還有兩日便能到了。”
渭河,離鎬京已有千裡之遠,李瀛平複呼吸,接過青俪遞來的清水,小口小口地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