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裳衣?你是晨國人?”依曼問。這是個晨國人才喜歡取的名字,就跟夏維娅的名字一樣。
“我母親是晨國人。父親則是那婊子接過的無數客人裡的一個,誰知道呢,是個有頭有臉的領主也說不定。”當穆裳衣說完這話後,她的眼睛再一次細密地落在依曼身上, “你長得這麼漂亮,你母親一定也是個大美人吧?她現在在哪兒?你們在邊境地是靠什麼謀生的?”
你想問我母親是不是跟你的母親一樣也是個妓女?
“她死了。”依曼說,“不久前剛剛病逝。我父親在我還小的時候就抛棄了我們。家裡靠我做舞姬的錢維持生計。”福澤讓她盡量說真話,将她們流落在外的這些年當做她全部的過去。“抹去關于帕蒂家的回憶和過往,剩下的就是一個完整的蘭姬。”他說。
“唉——同病相憐。”穆裳衣再次挨了過來。這一回,她将下巴靠在了依曼的肩膀上,又抱起依曼的一隻胳膊以示安慰。依曼感到自己的手肘正抵着穆裳衣柔軟的胸脯,那感覺讓她既惡心又渾身發麻。
依曼讨厭和陌生人這樣的肢體接觸,她差點忍不住要推開這個女人起身就走。然而,她不想在來商隊的第二天就與人結下梁子。要說這些年的颠沛流離真的為她的成長帶來了某種益處的話,那就是教會了她隐忍。
“所以,你想到焰隐去謀出路?還是誰把你賣給他們的?如果不是熟人——”
“你們呢?”依曼打斷了她喋喋不休的詢問,反問道,“你們幾個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我看你跟另一個女孩似乎很熟。”
依曼瞥見蹲在下遊清洗那堆鍋碗的女孩會時不時地擡頭朝她們看過來,眼神帶着迷茫。她是她們中最小的那個。依曼聽到商隊裡的其他人支使她幹活的時候喊她阿藻。小姑娘寡言少語,身闆纖細,蹲在溪邊左移右挪忙碌的樣子就像一隻伸着前臂的瘦小螳螂。即使在“貨品”之間,也有盛氣淩人的和被欺壓冷落的。相較于形單影隻的其他人,穆裳衣和另一個年紀稍長,耳後有一大塊酒紅色胎記的女人要親密熟絡許多。她們彼此相互照應,時常走在一起低聲密語,也會主動和那幾個雇工嬉笑調情。穆裳衣似乎對阿藻有一種特别的惡意,總是不肯給小姑娘好臉色看。
“哦,你是說柱子嗎?”穆裳衣挑了挑眉朝營地的方向望過去,搜索胎記女的身影,似乎是想把她叫過來。尋找無果後,她接着說:“柱子和我們不一樣,她不是邊境地這塊兒的人。她來自西埃,你知道吧?離這兒很遠,帕蒂家黑系掌管的地方,南聯盟最西邊的位置,我想該靠近亞蘭——”
“我知道。”依曼說。
穆裳衣看了她一眼,接着說:“她父親死于幾年前帕蒂家的内亂,不過不是被祁川或帕蒂家的士兵殺死的。她父親被迫加入了西埃城的反叛軍團。在那裡,他可能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無法接受的東西,隻想脫身。也許是做了逃兵,他們處置了他,連屍體都沒還回去。”
“可怕的東西,你說?”
“誰知道呢。” 穆裳衣故意打啞謎,“帕蒂家的黑系,還能指望是什麼?整個南聯盟都知道,他們在試圖将什麼重新帶回到這片土地上。多麼諷刺啊!鑒于這個家族……怎麼說呢,原本所代表的——”穆裳衣歪着頭想了半晌,也想不出一個适合的詞來,而依曼也沒有如她所願接她的話。
“總之,更可憐的是,柱子的父親在軍營裡曾給她母親寫信,透露過他遭遇的事情。于是,在她父親去世後不久,她的母親也離奇地死了。當時柱子大約十一二歲,因為出門幫别人家做農活,逃過了一劫。她告訴我,父母死後,她在親戚家生活了兩年,因為實在受不了虐待就跑了出來,結果在流浪期間又栽在了人販子手裡。幾經轉手,直到這夥人相中了她,把她買了下來。”說完這些,穆裳衣最後還不忘諷刺一句,“怎麼樣,生活在帕蒂家的領土上不錯吧?”
依曼從來就沒有喜歡過西埃。自帕蒂刑天死後,從帕蒂藍介的父親開始,一直到瘋巫卡卡,這幾代人把曾經富饒的西埃治理得荒亂又貧窮,到處都是地霸強盜以及拿錢辦事的黑巫師。現在,她卻要為了那片土地,那片竟能給一個女孩帶來如此多痛苦的土地出賣一生。
“也并不是所有帕蒂家的城池都像西埃……”
穆裳衣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依曼的話,義憤填膺地叫嚷道:“姓帕蒂的就是一幫‘坦氏人’,他們貪婪,兇狠,從來不把人命當回事,而他們永夏地的當家人又縱容他們!你說,他們統治南聯盟的時間也夠久了,怎麼沒有人起來把這幫外來民從南聯盟的地盤上趕出去?我就是見不得那些原本卑微的人現在高高在上地統治這裡,你說呢?”
卑微的人?
依曼厭惡地繃緊了嘴唇。
南聯盟有幾個家族當年不是從卑微的人裡起來的?那些真正的貴族早已随着茹穆王朝的覆滅一個接一個消亡了。除了雪掩的伯弗和晨國的尤裡,誰的先祖不曾是卑微的人呢?
依曼實在不想理會這個女人自私愚蠢又短見的觀點,她明顯曾在某個地方被别人的言論煽動過。這不足為奇。邊境地這一帶有太多诋毀和反對帕蒂家的言論了,恐怕這種聲潮也在南聯盟的各處散播着。
“他們有火焰樹,有南聯盟各家族的效忠。”依曼淡淡地回了一句。
“嘁——誰在乎呢?我甚至不知道那棵樹是用來做什麼的。而那些關于他們如何結束了暗黑時代的‘輝煌故事’說不定也隻是一個謊言。”
依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看着她因為自己的無知而否定一切且洋洋自得的模樣,但依曼始終克制,不願跟她争辯。
“你呢?你怎麼來到這裡的?”依曼把跑遠的話題又拉回來。
“我呀,我可沒她那麼坎坷。”穆裳衣停頓了片刻,“隻是不夠聰明。不小心被人搞大了肚子。我那妓女媽一再要求我把孩子賣了——”說着,穆裳衣流露出厭惡的表情,“她甚至提議幹脆找個深山樹林把孩子埋了,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我要這孩子,可是,我身無分文……所以我把自己賣給了這夥人,把錢給了那老女人,要她暫時幫我養着孩子。我知道這夥賣香料的有好門道,接觸到的都是豪門貴族,再不濟也能是個高等點的妓院,比邊境地這塊兒的強多了。一旦我在焰隐落下腳,有了錢,就過來把孩子接回身邊。”
穆裳衣說完,擡頭盯了會兒天上漸深的暮色,似乎沉浸在自己期盼的未來之中。有那麼一瞬,依曼甚至覺得不再像片刻前那樣讨厭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