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片殘腐的葉子順着溪流從她面前漂過。依曼目送它們遠去,轉而繼續看向自己的倒影。灰頭土臉的。
她身後的樹木在簌簌作響,更多的落葉掉在了溪水中。
雪季竟這麼快就要來了。一場雨水過後,霜月正式展露出它冷酷寒涼的一面。樹林倉促地褪去了屬于秋天的鮮豔顔色,刺骨的寒風無孔不入地穿梭于這個蕭瑟的世界。
這個季節原本并不屬于南聯盟,現在卻來得一年早于一年。
依曼記得,幼時在燎雲島上的藏書閣裡聽老師講課,當他說到曆法中一年十二個以特有天氣作為名稱的月份時,曾經以幾乎輕蔑的語氣同孩子們強調:什麼霜月、什麼雪至、雪封?那不過是從北方傳過來的叫法。雪掩人總有辦法傳播擴散他們的東西,就像到處可見的雪掩貨币那樣。當帕蒂家的火焰終結了那個被稱為“夜無止境的暗黑時代”後,南聯盟的土地上就再難見到與寒冷沾邊的氣候,天朗氣清的秋天往往逗留不走,生機勃勃的暖春接着緊随而來。不過,那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雪季在悄悄延長。即使南聯盟很少下雪,凜冬也在撚手撚腳地兩頭擴張。
依曼望着映照在溪流裡的暗沉天幕——她頭頂上方的那片天空抓住了太陽轉身離去的最後一點餘光,遲遲不肯入夜,發藍發黑的水面晃着晶瑩的波紋,隐隐浮現出那晚的畫面。雖然已經過去三天了,依曼還是會忍不住想到默禮。他不該以那樣的方式死去。
為什麼?斯木為什麼要選擇在這個時候動手?又偏偏是默禮?紅系成員中明明有他們更為仇恨的對象,比如遠蕭,可他們卻對默禮動了手。
雲杉姨媽曾經說過:藍介和弘兖(兩人分别是瘋巫卡卡和斯木兄弟的父親)的這一家,裡面一半是瘋子,另一半則是能壓制住瘋子,使他們聽話的操控者。這是她望着子嗣繁盛的黑系,對依曼的母親發出的感慨。雲杉說這話的時候,斯木兄弟還是半大不大的孩子,瘋巫卡卡的臉上也還沒被燙下醜陋的驅逐烙印。多年已過,斯木這一輩長大成人,再次力證了雲杉的話一點兒沒錯。隻不過,現在的瘋子不僅僅是帕蒂卡卡,顯然斯木也瘋了。這讓依曼感到後怕。因為斯木不但操控着他的堂姐,還操控着燎雲島上那個即将成為帕蒂家家主的夏維娅。
帕蒂雪芙得知默禮的死訊了嗎?應該已經知道了吧。她會怎麼做呢?帕蒂家龐大的黑系,成員之間血緣關系緊密,老太太想要切去壞了的部分,也得問問剩下的那一部分同不同意。
當然不會同意。依曼不自覺地搖了一下頭。我們黑系本就是一口相互包庇的大染缸。斯木做得越出格,恐怕其他人就越是幸災樂禍。
依曼不願再去想這些,她朝身後看了一眼。商隊休憩的營地就在不遠處,從那邊飄來了淡淡的柴火的煙味。有人在下遊清洗剛剛用過的碗盆。依曼隻覺得渾身乏累,腦子裡擔着沉重的思緒,肚裡卻是空空的。她把手伸入清淺的溪流中,一條細長的魚兒抖動着柔滑的身軀從她的指邊匆忙溜走。
依曼掬起一捧冰涼的溪水,把臉埋在雙手裡,饑渴地喝完。還不夠,她伸手又去掬水。
這水飲起來有絲絲甜味,讓人上瘾。也可能,是因為她現在又渴又餓。
她就是不要吃那鍋用爛菜葉煮出來的雜燴湯,湯汁渾黃的顔色叫她看了就惡心。這一天下來,她唯一進食過的東西就是那半個又幹又硬的饅頭。至少,饅頭裡沒有摻雜不該有的顔色。在依曼感到自己的牙齒再也磕不動它後,她将剩下的半個揣回了衣兜。
依曼苦笑着歎了口氣。在浮厘鎮的酒樓裡,她雖然要賣藝賣笑,但至少夥食上的待遇是很好的。默禮的随從福澤可沒有提前告知她,為帕蒂雪芙做事還包括要跟着一個摳門的香料商人挨餓。
那人倒是一副吃飽喝足了的樣子,摸着滾圓的肚皮,兩腿撐直懶散地坐在營地裡的椅子上,指揮他的外甥——一個虎背熊腰,遲鈍而啞然的年輕人,以及另外三個雇工搭過夜用的帳篷。這幫焰隐人的日常飲食就是找來一切可以用作食材的東西,無論好壞,新鮮與否,全部扔進一口加滿水的舊鐵鍋裡,添上味重的佐料,然後架在火上慢慢炖煮。昨天,依曼甚至看到他們将兩隻順手抓來的老鼠,扒去皮毛,剁成小塊,很自然地丢進了那口“來者不拒”的鐵鍋裡,洋洋得意地嚷着“上天送來了肉食”。
這難道就是焰隐人的生活方式?依曼想想都覺得苦惱。焰隐國的風俗一向以自由和糜爛著稱,這也是為什麼在那裡黑魔法雖然盛行卻不極端。依曼原以為自己會喜歡那個地方,現在看來,浮厘鎮甚至都沒有那麼糟糕了。
商隊一行二十來個人,其中還包括了依曼在内的五個女人,有一個年齡小的看上去可能還不到十二歲。她們實際上跟那八車香料一樣,也是貨品。
在把依曼送過來的路上,福澤和她詳細說了這夥人的底細:這些焰隐人長年在南聯盟各處采購上乘的香料,私下裡也做些販賣人口的勾當。南聯盟的家族會找上他們為自己處理掉一些見不得光的麻煩——幫忙帶走某個死纏爛打的情婦,或是意外懷孕的婢女,還有那些生下來就注定要被抛棄的私生女。另外,他們也會從窮人家手裡買走一些相貌出挑的女孩。由于這夥人出售香料和女孩的對象多是焰隐的權貴家族以及風月場的老闆,所以香料商人自有門路為依曼安排,幫她接觸到那位焰隐王子,喜好聲樂舞姬的安薩烈熾。
“他們最近落腳在赤洛城北邊的柳葉港附近,随後很快就會起身回程,趕在雪至之前回到焰隐。”福澤告訴她,“他們會路過北殷家的帝雁城,這正是我要把你送去的地方。然後,這支長途商隊會帶着采購好的香料以及……女人,一路往北,穿過朗汀家,更可能是盧揚家的領地,過河經由鷹角地回到焰隐。”
福澤遲疑了片刻,補充道:“渡河之前,他們總會在一個叫煙墩的地方短暫停留。至于為什麼,我倒并不清楚。隻是聽默禮偶爾提起,這幫人每次回焰隐都會經過那裡。那片土地過去一直屬于盧揚家,不過,你知道的,八年前黑系叛亂後,又重新到了祁川家手裡。我想,到了那兒你就基本安全了。”
“那個香料商人,他可靠嗎?”依曼問。
“沒有人是完全可靠的。”福澤答道。他繃着臉,眉頭緊鎖,默禮的死讓他在這一路上都顯得緊張而陰郁。他接着叮囑:“後面不管是去焰隐的路上,還是到了焰隐,都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除了遠蕭。默禮之前和你說過,他會成為你的聯絡人。”福澤認真看了依曼一眼,張張嘴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又打消了念頭。依曼不喜歡他眼裡摻雜的那種對她的同情。
“賣香料的欠遠蕭一個人情。”福澤随後解釋說,“可能不止一個,誰知道呢?他們是舊相識了,遠蕭了解他。除了愛财之外,這人管得住自己的嘴,這很重要。他并不知曉,也不會過問你的真實身份,表面上隻把你和其他買來的女孩一樣對待。”
福澤說的沒錯,香料商人雖然在夥食上摳門,對待她們這幾個姑娘倒也不壞。她們是他買下的,至少另外四個女人是。不過,他并沒有對她們動過什麼壞心思。香料商人也不允許那幾個雇工,包括他的外甥對她們動手動腳。“她們是屬于我的!除非你有那個錢買下自己想要的,不然,就别惦記着占我的便宜!”這話聽起來雖然怪怪的,但起碼讓依曼為接下來的行程感到安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