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了無生氣的地方!帕蒂長昕騎在馬背上感慨。
一路走來,無處不是黯淡灰褐的色調——帶狀風化的岩石,粗糙荒涼的山脈,以及多刺灌木組成的叢林。沿途中,他們偶爾會見到幾株被風銷蝕的枯萎樹幹,就那樣以一種怪異扭曲的姿态峭然立于空地上,仿佛殷勤又不懷好意地迎接着從遠方到來的客人。烈日陽光的烘照,勉強能為這片土地增添些亮眼的色澤,不過,從岩體沙地上映照出的,隻是一片沒有生機的火光灼灼。地火煉獄般的死寂。帕蒂長昕這一路上總是在想這句話。他本以為等到了石像半島的海邊,風景會有所不同,沒成想卻更糟糕,還是一種描述不出的糟糕。
他從不覺得搵湯是個多麼美麗、富饒的地方,但是跟這裡比起來,那它簡直稱得上是仙境。他不明白帕蒂家為什麼非要找個人來駐守這樣的地方,難道僅僅為了懲罰克崂文私生子的身份?懲罰他出生時挑錯了女人的肚子?
帕蒂長昕突然想念起自己新婚燕爾的妻子。
現在,唯有姀珊留在他心頭的倩影,能撫平他渾身上下被這片土地拽拉出來的浮躁與煩悶。姀珊身穿那件她最鐘愛的藕荷色紗羅長裙,頭發庸庸散散地挽在後面,雙手撫着隆起的肚子。“等你再看到我的時候,我又該長胖了。”她在他臨走時佯裝不快地說道,“小家夥害得我時時刻刻想吃東西。”然後,她不等他上馬出發,就率先轉身走回了屋子。她說過,她不喜歡目送心愛之人離開,她不喜歡做這種活受罪的事。
希望姀珊一切都好,他在心中祈禱,希望媽媽平日裡對待她能夠嘴上留情。
長昕聽到行在他後頭的畢戎突然駕着他那匹畢戎馬轉身,朝隊伍的後面趕去。畢戎并行在馬車車廂的旁邊,俯下身跟坐在車廂裡的人交談了兩句,随後他策馬向前追上了長昕。
“什麼事?”長昕問。
“老夫人要在這裡下車。”
“怎麼,她身體出狀況了?要不要先撐一下,等我們——”
“她沒事,她隻是心血來潮要下車。”畢戎一邊解釋,一邊趕到前方喝令車隊停下。
“心血來潮?”老太太的脾氣真是越發古怪了,長昕想。他們現在距離到達克崂文的莊園,明明隻剩下半盞茶的功夫了。
畢戎沒說話,他下了馬。
長昕也隻好跟着停下。他不喜歡在這塊地方逗留。海風很大,吹得他頭腦發脹。況且,這海灰蒙蒙的,浪濤滾來掀起層層泡沫,看上去非常髒。他現在隻想趕快到達克崂文的家,喝口茶水好好歇息。一頓豐盛美味的晚餐恐怕指望不上,長昕思量着,石像半島這種荒涼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弄出什麼好吃的食物來。但至少,也該讓他找個有人氣兒的地方坐坐,而不是站在這裡吹風。畢戎這人,你無法跟他抱怨任何事情,因為從他那裡你得不到想要的附和與共鳴。他的忠誠不允許抱怨,也不允許質疑。無趣至極的家夥。畢戎跟他手中牽着的馬兒有着同樣的名字。這家夥身世坎坷,又有殘疾,被一個馬販子從雪掩帶到了南聯盟。馬販子在跟默禮的手下做交易時,為了多掙幾個錢,将他作為畢戎馬的附贈品送給了帕蒂家做下人。畢戎馬是北方名馬。後來默禮見他頭腦敏捷,又有高超的馴馬本領,便為他取了畢戎這個名字。到如今,這個随馬附贈的家夥,已經成為了帕蒂家幾百年來第一個不姓帕蒂的近衛軍統領。
前行的隊伍在接到畢戎的命令後緩緩停在了路邊。晴夫人先從車裡走了出來,她也已經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了,卻始終喜歡親力親為地照料老太太。帕蒂雪芙在晴夫人的攙扶下慢慢走下車,她眯着眼環顧了一圈周圍的景色,對着長昕和畢戎招招手:
“來,我們沿着這條路散散步。”
帕蒂雪芙走在最前面,腳步緊挨着斷崖邊,晴夫人陪在她右側,畢戎則走在晴夫人的身後。長昕原想陪在帕蒂雪芙的左邊,好将她和斷崖邊緣拉開距離,以防她失足滑下去,卻被帕蒂雪芙不高興地拒絕了。長昕隻好怏怏地跟在老太太後頭,看她時不時地探出身朝下邊的海灘俯瞰,着實為這舉動捏一把汗。老太太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任何不測,存了四百年的帕蒂家恐怕要就此分崩離析了。這個可悲的想法,像一隻不詳的黑鴉從長昕心頭上抖翅掠過。
這絕不是危言聳聽。其實家族裡任何一個看得清局勢的人,都知道帕蒂家現在微妙的處境——紅系與黑系之間無休止的明争暗鬥,掌權的嫡系偏偏又後繼無人——繼承人裡隻剩下一個性格叛逆的夏維娅和她那惡名在外的私生子哥哥。前者雖然身份正統,可偏偏是個遲遲不肯結婚,沒有子嗣的女性;至于後者,即使克崂文是個優秀正派的人,帕蒂家也從來沒有過讓一個私生子來掌管家族的先例。“在沒有處理好繼承人問題之前,咱們最好祈禱老太太能夠長命百歲。”長昕的母親,搵湯城領主帕蒂雲翎,不止一次這樣說過。可想而知,如果老太太在他的保護下發生任何意外,長昕暗忖着,那他無疑将是整個家族的千古罪人。
“畢戎,”老夫人突然說話,她聲音洪亮,穿透海浪的喧嚣,應該是為了照顧畢戎一隻耳朵失聰,“遠蕭那邊準備得怎麼樣了?”
“他回複說,隻等老夫人下達命令。”
“好呀,很好。”帕蒂雪芙滿意地點着頭,脖頸上卻仿佛撐着千斤重,“我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由你去把遠蕭換回來,你來執行後面的任務。之後的幾天,我需要遠蕭在燎雲島上露着臉,才好叫黑系的那些人消除疑慮。”
“是。等我把夫人護送回永夏……”
“不用了,回去既然有克崂文陪着,你就直接去辦吧。一路上注意保守行蹤,不要出現纰漏。”
“是。”
長昕偷瞄了畢戎一眼,發現這家夥一路上的枯燥表情終于起了變化。老太太剛剛轉交給他的任務顯然讓他很是振奮。
“宗拓給我回信了,”帕蒂雪芙幽幽地說,“他在信上寫道,他不會缺席白鹿林的繼焰儀式和夏維娅的晚宴,他還希望我能對蒲俊的離世節哀順變,不要過分悲恸傷了身體。”老太太以一種古怪而冷靜的聲調重複道:“他說,要我節哀順變……”
“夫人别去想了。” 晴夫人安慰她。
“這麼多年,我一直看在蒲俊的身上,隻為等蒲俊長大成人,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帕蒂雪芙被一陣湧來的悲傷哽噎住,久久吐不出話來。“算了,”她垂下目光,聲音蒼白,“不說了,默禮回來之後我們再商議。”
他們一行四人就這樣由老太太領着,各懷心事地漫步在石像半島海邊的斷崖上,迎着風眺望面前陰沉沉的大海。有一陣子,他們誰也沒說話。之後,帕蒂雪芙打破了沉默,她的眼神帶着遙望千裡的憂慮,像在緊抓歲月的長繩努力追憶過往:
“當我還是尤裡雪芙的時候,這塊地方還不叫石像半島,叫墓塚山。至少,我父王在那時候是這樣叫的。後來,我的丈夫寒拓,帕蒂家的第二十八任掌權人,在我們婚後帶我第一次來到這裡,糾正了我的叫法。他說,南聯盟的人現在把這塊地方稱作‘石像半島’,不再叫墓塚山了。因為帕蒂家不喜歡‘墓塚山’這個名字。”
帕蒂雪芙講到這裡,又想起什麼,轉過頭對她身後的長昕說:“我們在那之前是先到訪了搵湯,當時搵湯的領主還是你曾祖父。他那會兒正值盛年,勇猛有力,一頓能吃掉三碗米飯加一整隻雞,看得我跟阿拓目瞪口呆!”
長昕啞然失笑,他用手抵着額頭,好似在替自己的先祖難為情。在一旁的晴夫人也不禁莞爾。帕蒂雪芙自己也笑了,隻是眼神裡的光很快又黯淡下來,她看向前方繼續說:
“這片海……這片死亡之海,西邊的黑水森林,還有咱們那個……在外人眼裡神神秘秘的燎雲島,其實都是我小的時候就熟稔于心的地方。這還要歸功于我的父王——
“說起父王,”老太太那雙蒼老的眼睛裡,開始暗含深切的哀傷,“在晨國的列位先王中,他實在算不上是有大作為的人,一輩子平平淡淡,找不出什麼豐功偉績來,卻也在他落落寡合的一生中勉力維持着先祖的基業,沒有使晨國衰落。現在想來,尤其是當我自己也曆盡了世事争鬥,看多了潮起潮落,才會知道父王能做到這樣,已經實屬不易。
“直到現在,我仍然記得,他偶爾會在夜裡把我們幾個孩子召集過去,一一詢問我們的生活和哥哥們的學業,問我們過得是否開心。然後,他會倚靠在那張水綠色的老式高背椅上,給我們講述一兩個故事。什麼故事都有,各大家族的興衰史,外面的奇聞轶事,還有古書上記載的舊事。其中有很多故事……怎麼說呢,是離奇又現實,童真又殘忍的。你們懂我的意思吧?并不是那些勵志向上,從此功成名就,兩人幸福百年的故事。我還記得父王曾對我們說過:‘這世間哪有什麼幸福的結局啊,隻有死亡才是每個人的結局。’
“有一次,他給我們講起了關于吝啬魂靈的傳說——說它們如何躲藏在密林深處焰隐河的河底,專門吸食來河邊飲水的路人的魂魄。冰冷的河水,會把那些可憐的屍體沖到下遊,堆積在下遊的岸邊。然後,這些古老的精靈在得到滿足後,就會在那片無人之地吟唱起神秘的預言歌。這故事,你們都該聽說過吧?”
“是的,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