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蒙的妻子發瘋似地哭喊,渾身劇烈發抖。她朝着海上男孩那脆弱、渺小的身影呼喚他的名字。她在求他趕快回來。
小船在來回翻動的浪尖上颠簸,漸行漸遠,男孩始終沒有朝岸邊回頭。天壓了下來,眼前的汪洋大海猶如濃墨般漆黑,海風越刮越猛,拍天大浪向海灘沖來,撞在礁石上,浪花飛濺至高高的上空,仿佛要直撲蒼穹。
男孩的船消失在了海面上。
男孩的母親号哭着沖向大海,夜冉跑在她身後,卻追不上她的步伐。一個淺淺的沙坑使夜冉踩空。她跌在了海灘上。此時,低沉的雷聲正從海與天交界的地方傳來,有一瞬,夜冉感覺到大地都在震顫。當她爬起來想要跟上杜蒙妻子的時候,有人從後面将她一把按住,力道之大使夜冉再次趴倒在泥沙裡。
“快!快!快!攔住她!快攔住她!”跑來的人指着杜蒙妻子的背影大喊道。
男孩的母親此刻已經跳入海裡,她奮力地朝着小船消失的地方遊去,沖破一個接一個想要吞噬她的巨浪。每一個浪頭都重重擊打在夜冉的心上。沒有人前去幫忙,沒有人敢下到海裡去。壓在夜冉肩膀上的手慢慢松開了,夜冉想要站起來,又被用力抱住。
“救不了的……沒用的,救不了的……”身後是花匠帶着哭腔顫顫巍巍的聲音。聲音裡有着無能為力的自責,還有恐懼。
男孩的母親仍然在起伏的浪濤中若隐若現。一道道藍白色的閃電劃過海面,擊打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海灘上傳來了掙紮聲和叫喊。那是夜冉聽到過的最痛苦,最驚心動魄的嘶吼,那聲音好像要将整個靈魂都撕裂開來。一群人阻攔着想要沖向海裡的那個人。他們跪在海灘上死死地抱住他,拖住他,乞求他,仿佛不單單是為了阻止杜蒙跑入海中送命,也為了從他那裡得到原諒和寬恕。
不多久,烏雲竟消散了,浪潮也漸漸平息下來。好像一場騙局。海上空蕩蕩的,唯有太陽渾濁的光線在幽暗的海面上跳躍,預告着黃昏。
夜冉踢着腳邊的沙礫,把臉貼在膝蓋上。她的頭發還在滴水,身上散發着一股臭魚爛蝦的味道。
有人在後面的斷崖上一遍又一遍呼喚着夜冉的名字,時近時遠。嬷嬷在到處找她。
夜冉沒有出聲回應,隻是呆呆地縮成一團坐在海灘上。她還不想回家,也不想面對嬷嬷大驚小怪的擔憂。夜冉相信,當這位将她捧在手心裡的老婦人看到自己現在渾身濕透的樣子,她會吓昏厥的。自從那次事件之後,除了這片海會讓人談虎色變之外,就連斷崖下面的海灘也成了島上的禁地。
“你說,你要把我帶出石像半島找媽媽,讓我們遠走高飛,開開心心地生活——可是,你不知道,什麼都沒變,而你卻永遠留在了這裡。”夜冉擡頭,對着海面輕聲說。
那個喜歡拽她辮子,喊她“笨瓜”的男孩,再也不會從海上回來了。
都是她的錯。
那天的每一個細節,後來總是會在她無數次的回憶與半夜的惡夢中跳出來,指責并質問她——為什麼,當船快要劃走的那一刻,她隻是愚蠢地站在那兒,站在那兒,什麼也沒做?
杜蒙叔叔幾乎一夜間白了頭。他不吃也不喝,失魂落魄地反複念叨着兩句話:
“他到底從哪裡找來的船?”
“死的為什麼不是我?”
他喃喃自語地對着空氣不停地詢問,蒼老得好像提前過完了這一生。
後來,杜蒙走了,獨自一人心如死灰地離開了石像半島。走的那天,他站在懸崖上的石像前停留了很久。夜冉記得,男孩在出事前也是像這樣,駐足、徘徊在這些可怖的巨石群之間,專注而熱切地凝望它們。或許,杜蒙叔叔也察覺到過兒子這種反常的舉動,才會在臨走那天,癡癡地注視這些石像。夜冉想象不到他在想什麼。
這些高大的石像與島内荒山上的墓塚石像不同——它們擁有一雙又粗又長的腿,卻沒有臉。面部呈不規則的凹陷狀,猶如被人用極刑殘忍地挖空了一樣,使得頭顱像一隻豎立的大碗。它們是沒有臉的,而内陸荒山上不計其數的半身石像,每一張臉卻是那樣的栩栩如生。這些擺着行走姿勢的巨人石像,宛如頂着半顆頭顱的行屍,排列于海邊。若是有人初次見到它們,一定會感到骨寒毛豎,回想起來都心中發怵。然而,在島上生活久了的人,早已經對這些可怕的石像熟視無睹,毫不在意,直到那天海上怪異的景象——突如其來的陰雲閃電,如冥河之水的噬人深海——展現在他們面前,迫使他們眼睜睜地看着男孩和他的母親消失在海上時,島上的人這才從生活的麻木中驚醒,差點忘記自己身處在“臭名昭著”的石像半島——千百年來被用作陵墓的極陰之地,坦氏族在這裡被屠殺殆盡,海域下邊還有一座與世隔絕,不知殘存着何種可怕之物的海底地牢。在目睹了杜蒙一家的慘劇後,人們又悄悄談論起了坦氏族的詛咒。
“帕蒂夜冉!”嬷嬷憤怒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這一次,聲音不是從斷崖上傳來的。嬷嬷終于還是下到海灘上來找她了。夜冉站了起來。她拍拍衣服,抖去粘在身上的濕沙子。
“我剛才在上面喊了你這麼多遍,你也不應一聲!跑死我嘞,你是故意……”嬷嬷氣喘籲籲地朝夜冉走來,當她看清楚夜冉落湯雞的模樣——濕哒哒的頭發和一身未幹的衣服,臉色瞬間變了。她先是大吃一驚,不由地後退半步,接着以一種極為複雜的眼神盯着夜冉:
“你要知道,你如果出現任何意外,最痛苦的是你媽媽。”她又強調,“不是别人,是你媽媽。”
“我知道。”這三個字從夜冉幹澀的嘴裡沙啞吐出。
嬷嬷解下腰間的圍裙,走過去幫她擦拭頭發和脖子。她力道很大,動作有點僵,似乎還在驚悸中猜想着夜冉剛才在海邊究竟做了什麼。
“說過多少遍了?别到海邊玩,别去碰海水!這頭發跟衣服到底是怎麼濕的?你父親要是知道了……”
提到他,夜冉心中的怨恨和怒火噌一下又複燃了。她再次想起剛才父親打在母親身上的那一巴掌。媽媽離開了這麼久,回家還不到一天,他就又打了她。
“怎麼,他打死媽媽了嗎?”夜冉咬牙切齒地叫道,“他如果敢傷害到她,我一定會讓他償命!”
嬷嬷的手停頓了一下。她顯然被夜冉嚴重的用詞震住了。然而,這話是從一個孩子嘴裡吐出的,更像一句逗人的氣話,于是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胡說些什麼呀?我們攔住你爸爸了,他現在氣都已經消了。你媽媽也沒事,她在家等着你快回去呐!”
夜冉沒做聲。
“我剛巧拿着你的髒衣服下樓,就聽見你在罵素怡。哎喲,那一番話聽得我心裡舒坦極了。我的小夜冉長大了!換做我,恐怕都罵不出來。”
嬷嬷的話成功安撫了夜冉。她委屈地靠在嬷嬷溫暖的懷裡,手覆在她軟綿綿的肚子上,感受那裡平穩而有規律的一起一伏。
“嬷嬷,一個人長到幾歲,才算真正長大?”
“等小夜冉長到可以嫁人的時候呀。”
“嫁人?”
“聽你父親說,帕蒂家那邊不是已經為你訂下婚約了嗎?等你到了十四、五歲就該送去焰隐啦。”
“我可以帶媽媽一起走嗎?”
“說傻話。你媽媽是這裡的女主人,她怎麼能跟着你一起去?”
“為什麼不能?”夜冉着急地問。
“夜冉,你知道的——你爸爸媽媽必須在一起,這就是婚姻……你以後會明白的,他們必須待在這裡。”
“難道她就要像這樣過一輩子嗎?”夜冉不甘心地反問。
嬷嬷懂得她的意思,她在夜冉頭頂上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夜冉離開她,朝着面前的大海慢慢走去。嬷嬷開始擔心,想要攔住她,但是夜冉很快就停下了。
海風不知疲倦地吹着,浪頭日複一日地湧上岸灘,又退回海裡,沖刷着裸露的岩石,發出嘶嘶哀鳴。這海,凄涼、悲怆又聒噪,單調乏味的轟鳴聲經久不息,永不停歇,讓人的神經得不到片刻安甯。夜冉蓦然感到十分厭倦這片海,這樣的生活。
“總有一天,我要帶媽媽離開這裡。我不要自己一個人走,我也不要留她在這裡。”接着,她呢喃自語地說道,“我做過承諾的,要帶她一起走。”
嬷嬷走到夜冉身邊,摟住她的肩膀,催促道:“快回去吧,你曾祖母就要來了。”
夜冉跟着嬷嬷回到家的時候,并沒有碰上她父親,也沒再見到令她讨厭的素怡。偏廳裡那張被克崂文掀翻的小圓桌,現在已經好好的重新擺放在那裡,地面也被收拾得幹幹淨淨。
瑛時迎着她們走來,看到夜冉狼狽的樣子後,一臉的擔憂。
不過,最後她什麼也沒問。
“快去洗個澡,換身幹淨的衣裳。已經沒事了。媽媽也沒事。”瑛時柔聲地安慰她。
夜冉沒吭聲,低着頭往樓上跑。她轉身看到嬷嬷正在同瑛時說着什麼。她想,必定是嬷嬷在告狀,說她又去海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