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時跟着克崂文穿過走廊,來到他們的卧室。
她已經很久沒有踏入這裡了。在瑛時離開石像半島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就已經習慣跟女兒睡了。卧室裡一股陌生的氣味撲面而來。很快,她想起了趕車人告訴她的那些事——那個女人夜夜睡在這間房内,睡在她和她丈夫的床上,将她的東西摔下樓,與克崂文歇斯底裡地站在窗邊争吵……恐怕出格又可笑的事還不止這些。她看向自己的梳妝台,旁邊擺放着一張紅木椅,那隻針線筐曾經就擱在椅子上,不過,現在已經不見了。沒了就沒了吧,少的肯定也不止這一樣東西,就好像也不止一個情婦曾在這床榻上睡過。
走進這間卧室,她倒像一個闖入者,竟找不到一處可以舒心坐立的地方。
克崂文拉來那張紅木椅坐下,瑛時走到他對面,扶着梳妝台的邊角,等他說話。
“最近……身體怎麼樣?”克崂文挑了一句生硬的開場白。
“都好,”瑛時的聲音同樣顯得生疏而不自然,“明天的事情我跟下人們對過了,老夫人住的房間我也去看了一下,裡面缺了些東西,我明天早上再叫人補齊。”
“嗯,這個你就跟素怡商量吧。現在,家裡的事都由她管。”
“這段時間辛苦她幫忙照管家務了。我在樓下聽下人們彙報了莊園裡的情況,她做得還算過得去。但是,總不夠周全,管理仆人的方式也欠妥。我看韋恩的氣色差了許多。既然我回來了,就讓她先好好休息吧,也多花點時間照看照看她丈夫。”
“他們夫妻倆就是過來管這個莊園的,她做得不好你可以教她。”克崂文說。
“我一直很願意教。她若用心學了,不至于招來那麼多抱怨。”
“抱怨什麼?”克崂文脫口而出。他現在并不願為此事浪費口舌,也不想給他們夫妻間招緻不快,于是識趣而敷衍地補了一句:“随你便,這些事情我不管。”
克崂文用雙手上下反複搓了搓臉,往椅背上一靠,而後靜靜地看了瑛時片刻,話歸正題:“具體的,我在信裡都跟你講了。老祖母掐着時間往這裡來,就是要把我們當着他們那些人的面正式接過去。也算作一種形式吧,承認我們的身份。難為她這麼大歲數了還要兩地跑,看來身體應該還算硬朗。趁着她能活兩年,定下來對我們有好處,反正夏維娅她是指望不上了。現在的情況是,哪怕夏維娅想安分下來結婚生子,家族裡也已經沒有合适的人選了。最開始,老祖母一眼盯着紅系的人。遠蕭是不可能的了,黑系的人這麼恨他,讓夏維娅嫁給他隻會激化矛盾。他姐姐的兒子雖然跟着姓帕蒂,到底不是一回事。老祖母以前想着明昭的那個兒子,但是那孩子前兩年在雪掩出意外死了。找紅系的是不可能了。黑系的,哼,反正都是烏煙瘴氣的一群人。”
“弘兖那一家這次召回來嗎?”瑛時問。
克崂文搖了搖手。
“原諒誰也不會原諒他們的。夏維娅以前和他們家的雙胞胎走得近,都說她跟大的那個以後會……但是,老祖母怎麼可能願意呢?這倆人湊一塊兒,整個家怕是要斷送在他們手裡。黑系裡面也就霍北那一家子正常些,不過,他的那兩個男孩又太小。”
“家族裡,聽說還有其他人有火體質嗎?”瑛時問。
“沒有,應該不會有了。今年霏月,默禮私底下來島上找過我。這次在白鹿林的繼焰儀式,我會幫夏維娅完成。默禮很謹慎,我反複演練給他看,沒有出現一次差錯,他才放心離開。鬼見愁的老東西,對我的态度轉變了很多啊!你也知道他過去有多麼不待見我。”
“看來一切注定了,他們再對我們存有偏見也沒用了。”瑛時感慨道。
“是啊,一切都注定了。”
克崂文朝妻子伸出手說:“瑛時,過來。”
她走到他跟前。
克崂文拉住她的手,突然溫柔地向她忏悔:“過去的事情,都是我不對。你該知道我的脾氣。我發完火,其實心裡是自責的。有些時候,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麼去跟你相處,覺得我們倆的心隔得很遠,融不到一起去。唉,怎麼說呢……至于那些女人,我以後不會再找了,你要知道,我心裡愛的隻有你一個。”
克崂文的這番傾訴,讓瑛時實在不知該做出什麼樣的應答來。她隻是木讷地站在那裡,聽憑房間裡靜默的時光一停一頓地消逝在他們中間。
丈夫的這番道歉,若她是第一次聽到,也許真會有所觸動。
瑛時機械地點了兩下頭。不過,這樣的反應對于克崂文來說是不夠的,她了解自己的丈夫,所以又接了話:
“以前……我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現在既然回來了,也想讓這個家完整地過下去。夜冉一天大似一天了,懂的也漸漸多了,父母間關系融洽對她也有益。”
“老祖母和默禮也是這個意思。”聽到瑛時的表态,克崂文寬心了許多。“來。”他拉過妻子,讓她坐在自己腿上。瑛時身材纖細嬌小,落在他身上并不沉,她綿軟的軀體在長久不曾接觸後,帶給他十足的新鮮感和欲望。這種感覺就像他第一次遇見她時那樣。當年,他對她是一見傾心。克崂文隔着輕薄的衣衫,親吻妻子散發着淡淡幽香的身體,他把頭埋入她的胸脯,雙手探進衣服裡去撫摸。瑛時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她感到腰間裸露的皮膚有點冷。
“我這裡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克崂文在與妻子親熱的間隙斷斷續續地說道,“是關于夜冉的婚事……”
“什麼?”瑛時的聲調突然上揚,身體也跟着跳了一下,她推開丈夫焦急地問,“什麼夜冉的婚事?”
克崂文不喜歡瑛時這樣的反應,他放開她,雙臂搭在椅把手上解釋道:
“隻是一個婚約而已,對象是焰隐國王的堂侄,安薩希達。你以為是跟什麼不堪的人?他的父親一向受焰隐王倚重,又戰功赫赫,他母親更是焰隐王的親妹妹。血統上無可挑剔。我不覺得哪裡委屈了夜冉。這個婚約是霍北同他妻子牽的線,老祖母讓默禮來跟我商量的,這明顯也是她老人家自己的意思。焰隐王後已經接連生下好幾個死胎了,他們膝下沒有孩子,以後王位很可能要在那幾個堂侄裡面選。說不定哪天,我們的夜冉能成為焰隐王後呢?就像當初始祖的女兒帕蒂冥柔那樣。”
瑛時從克崂文的腿上下來,站直身體,仍無法接受。
“不管怎麼說,默禮來找你的時候,你就該寫信告訴我。我這個做母親的,至少可以為自己的女兒把把關,知道她将來要嫁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樣的身世,你還有什麼不滿足?再優秀的又怎樣,身份低賤的,夜冉還能嫁不成?再拙劣的又怎樣,那孩子以後如果能繼承王位,夜冉的這場婚事,不但她自己受益,整個家族也獲利,夏維娅也再不敢在我們面前嚣張!”
克崂文的情緒開始激動起來。他說話時總是無意識地用手拍打着椅子的把手,指尖微顫。瑛時見他如此,隐隐感覺到了不對勁。
“和我說說那位王子吧,他多大了?”瑛時試着用平靜的口吻與丈夫交談。
“大約十五歲吧。”
“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他的父母還有一個養子,是過繼來的,叫安薩烈熾。所以這個安薩希達是唯一既是焰隐王的堂侄又是外甥的王子。”
“我聽說過,烈熾王子,年紀輕輕就聲名遠播了。”瑛時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克崂文又要不愛聽了,“恐怕他繼承王位的可能性更大。”
“鋒芒太過的孩子,也不一定能熬到那一天!再說……”克崂文斜眼看了看瑛時,眼神不爽,“你以為我沒考慮過安薩烈熾,沒向默禮他們提議過嗎?那位烈熾王子聽說已經有婚約了。而且默禮他們壓根不把那孩子考慮在内。也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非要讓夜冉跟一個殘……跟這麼一個訂下婚約。或者……老祖母有她自己的考量。他們拍闆釘釘了,我還能說什麼?”
“那孩子怎麼了?有什麼不對的嗎?”瑛時警覺地問。
克崂文又開始敲起椅子把手。他并沒有立即回答,卧室裡隻有兩個人焦躁不安的呼吸聲和急促的敲打聲,在空氣中攪作一團。
“那孩子……”
瑛時見克崂文答不上來,想把問題再細化。不料,克崂文已經開口:
“他不能走路,下半身是癱瘓的。”
“什麼?”
“聽說那孩子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後來就走不了路了,到如今一直坐在輪椅上,以後估計也好不了了。”
克崂文說完,反倒輕松了許多。他去拉瑛時的手,想把這幾個月來心中不斷安慰自己的話,說出來安慰妻子。但是,瑛時躲過了他伸來的手,走到另一邊。
“你别擺出這副樣子來,誰都不想的!你也别全怪到我頭上!”克崂文越是内疚,越想撇清自己,“就算我當時告訴了你,你也沒辦法改變什麼。他們非要讓夜冉嫁給一個半身不遂的人,我也覺得莫名其妙,但是默禮跟我反複強調了這孩子的血統離王位最近。”
“安薩王室真沒人了嗎?他們這樣大的家族,有的是繼承人,何苦讓一個下肢殘疾的孩子繼承王位!他甚至可能都沒有生育能力!”
“你沖我吼什麼?難道是我去為夜冉挑來的?”克崂文猛地起身,背後的椅子被帶倒在地,發出“砰”的一聲。
“就算沒得選,我們做父母的難道連反對的權力都沒有嗎?我不信,如果我們極力反對,老祖母還會促成這門婚事!”瑛時隻覺得克崂文剛才的推脫給了自己當頭一棍,他竟然能對孩子的事如此地漠然置之,“夜冉的幸福是要我們去争取的,那是她的一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