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達石像半島的時候,已經入夜。
這座半島的内陸由山脈、高地和深深的峽谷組成,主山脈——火地山脈沿着半島的西側向北綿延,直至啼音湖南邊的森林;而半島的東側——面向殒海的海岸邊,則是高大陡峭,令人望而卻步的懸崖峭壁和躲藏在崖壁下的海灘。
馬車沿着東側海岸線,在跌宕起伏的海島地形上奔馳,車輪滾動的不遠處即是斷崖。濃重的霧氣被微風從海面上空吹送至岸邊,波濤洶湧的大海就藏在那一片茫茫白霧的下面。
趕車人輕車熟路地駕駛着馬車,絲毫不在意黑夜中如此危險的路段。這片土地于他已經再熟悉不過了。他和他的妻子都是當年最早一批跟随克崂文搬來島上居住的人,早已經将這座荒蕪的半島當作是自己生老病死的家。
馬車從島上一處巨大的石坑邊緣繞過,坑口内已經形成了一個幽深的湖泊。再往南,路面開始變得平坦起來。當馬車從幾間亮着燈的農舍前面經過時,裡面的人聽到聲音都跑了出來。他們認出了馬車,紛紛向瑛時行禮。趕車人的妻子也在其中。
“快叫她進屋去吧,她身體不好,别在夜風中待着了。”瑛時一邊從車窗外向大家微笑回禮,一邊對趕車人說道。
趕車人沖着家門前的妻子笑笑,并沒有照做。
“她也是想見一見您,好不容易終于回來了。”
“待會兒放下我,就早些回家去吧。”
“是是是。”趕車人連聲應道。
馬車駛上一條礫石鋪築的道路,路的盡頭伸向一片開闊地,守在外面的看門人見到馬車後立刻轉身,跑回莊園裡通報去了。這片平地一直朝莊園前方的大海延展,從這裡可以将那一排矗立在斷崖邊的石像盡收眼底。不過,這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風景,那些突兀的石像在激流湧蕩的海浪前赫然而現,即使從遠處望去,也會叫人自腳底升起一股寒意。
馬車停在了宅邸敞開的大門前,衆人已經等在那裡。瑛時推開車門的時候,克崂文一臉冷峻地步下台階,走到車邊伸出手,将她扶了下來。
“回來了。”他說。
“嗯。”
瑛時朝克崂文看去,他清瘦黝黑了許多,對她投來的目光有些避閃。克崂文的表情雖然冷淡,動作間卻透着熱絡與殷勤。
“媽媽!”
夜冉從人群裡沖出來,一把抱住了她。
瑛時蹲下身将女兒纖弱的小身闆攬在懷裡,眼眶頓時泛起淚水。夜冉緊緊摟住瑛時的脖子,把臉深埋在母親的衣領裡,貪婪地嗅着她身上好聞的熟悉味道。
“夜冉長高了,”瑛時努力壓制激動的情緒,貼着女兒的耳邊詢問,“冷不冷?吃過飯了嗎?”
夜冉靠在瑛時的肩膀上,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們平時晚飯吃得早,所以沒等你。”站在一旁的克崂文回答道。
“不用等我。”瑛時說。
母女倆緊緊地抱在一起,誰也沒再說話。此刻,任何語言都隻會顯得蒼白、乏力,也許唯有擁抱能勉強慰藉這漫長的思念。最後,瑛時連續親吻了好幾下夜冉的臉頰,承諾女兒今晚會一直陪着她,才得以起身。
韋恩領着妻子素怡走上前來,跟瑛時打招呼。他眉眼間同克崂文有幾分相像,是個沒脾氣的老實人。
“嫂嫂,快進去吃飯吧!”韋恩熱忱地說,“我讓廚子把你的晚飯準備在那裡了。”
瑛時看他比之前更加瘦骨嶙峋了,整個人皮肉枯黃,臉頰凹陷,不用猜也知道是酗酒的緣故。克崂文的母親聲稱韋恩是她的侄子,也就是克崂文的表弟,但據瑛時所知,婆婆僅有的兩個哥哥都不是韋恩的父親。韋恩自小就養在克崂文母親的身邊,過去是搵湯鄉下的一個農夫。他沒念過什麼書,僅僅識得幾個字,性格軟弱,做事也常顯愚鈍。然而,當克崂文帶着瑛時搬到石像半島之後,在克崂文母親的強烈要求下,韋恩和他的妻子也跟了過來,并且成為了莊園的管家。瑛時并不喜歡這對夫婦。韋恩常常喝酒喝得爛醉如泥,在仆人們面前沒有一點威信,而對于他酗酒的毛病,他的妻子卻從來不規勸自己的丈夫。
“叫幾個人幫我把車上的行李拿下來吧,”瑛時轉頭,瞧了一眼等在旁邊的趕車人,提醒韋恩,“人家也餓着,在路上辛苦兩天了。”
“好。”韋恩轉過頭推了推身後的幾個仆從,才開始吩咐他們做事。
“不要緊,不要緊的。”趕車人擺手說。
“媽媽,走啦!”夜冉拖着瑛時的手,急切地要把她往屋子裡拉。克崂文跟在她們身後。仆人們都簇擁在瑛時的周圍,七嘴八舌地想要和她說話。瑛時溫和而從容地不停轉身,盡可能回應到每一個人。管家韋恩提起地上最後一個箱子,連同兩個拎着行囊的年輕仆從,尾随在人群的後面。
宅邸外面漸漸安靜了下來。
趕車人望着走向燈火通明處的瑛時,點上煙鬥抽了兩口,目送她離開,随後便駕起馬車回家去了。
瑛時吃過晚飯後,向韋恩查問了一遍島上的情況。許多事情他說得含糊,甚至自相矛盾。瑛時不得已又找來他的妻子素怡和其他管事的人來詢問,接着跟他們交代完明天迎接老夫人的事宜,才拖着疲憊的腳步走上樓去看女兒。
夜冉已經洗漱完了,正坐在床上看書,見到瑛時走進來,立刻撲到了她身上。自打瑛時回到家,女兒就像一個粘人的小跟班,她走到哪裡,夜冉就跟到哪裡。直到照看夜冉的嬷嬷強行把她拉開,要她先去洗臉,放瑛時單獨處理事務,她才不情願地暫時讓母親離開自己的視線。瑛時還記得,那日克崂文強迫她離開石像半島,分别的前一晚,夜冉躺在她身邊流了一整夜的眼淚。
“在看什麼書?夜裡盡量少看書,會把眼睛看壞的。”瑛時拿來一盞燈添在床頭邊,然後坐到夜冉身旁。
夜冉挪過去,順勢鑽進了母親的臂彎裡。
“這是我從閣樓裡找出來的。”
“哦?裡面講了什麼?”
“茹穆王朝時候的故事。”夜冉重新攤開手上厚重的書,不停地向前翻頁,仔細說給母親聽,“前半部分全是大篇大篇的人名、家譜,還有年表,好沒意思。後面附上的紀傳故事倒是很有趣——坦氏族的祭司用黑魔法為獨臂國王造了一頂精美絕倫的王冠獻給他,獨臂國王戴上之後很快就瘋了。書上說,這頂王冠可以扭曲人的欲望,放大内心的醜惡。于是,獨臂國王開始暗暗地、很血腥地謀殺了自己一個又一個孩子。”夜冉講述到這裡,停頓了一會兒,突然輕聲說:“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瑛時問。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的孩子們都死了……沒有了繼承人,後來茹穆王朝不就覆滅了嗎?”
“他以為擁有那頂王冠之後,他會一直活下去,而那些繼承人隻會威脅到他的王位呀。”瑛時解釋道。
“人可以一直活着嗎?”
“不,不可以。”瑛時似乎并不确定自己的答案,她想再補充些什麼,但是考慮到夜冉閱曆尚淺,任何過于複雜的補充都隻會讓她更加困惑,所以瑛時隻是簡單加了一句:“連鲛人也有死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