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惜春正要轉身離開,忽然外頭一陣喧鬧,恰似一陣急風,打破了周遭甯靜。緊接着,簾外傳來一聲呼喊:“林姐姐,我來啦!”聲音清脆,透着熱乎勁兒。
這聲音還在耳邊,簾子就被猛地挑起,史湘雲風風火火闖進來。她穿着月白绫子衣裳,裙擺飄動,發間珠翠搖曳。
惜春有事,先行告辭。湘雲嘻嘻一笑,拉着黛玉在榻上并肩坐下,話匣子就此打開,二人天南海北地聊起來。
說起往昔詩社聯詩的事兒,湘雲來了興緻,邊說邊比劃:“姐姐,可還記得那次詠白海棠?你那‘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一出口技壓群芳,當時把我們驚得不行,實實在在比下去了。”眼裡滿是欽佩。
黛玉抿嘴一笑,佯嗔道:“雲妹妹,又打趣我。當日你那‘自是霜娥偏愛冷’,同樣精妙,衆人紛紛稱贊。可别謙虛,埋沒了才情。”
過了半晌,日光悄然西斜,黛玉擡眸看了看天色,而後起身,擡手輕輕整了整衣衫,柔聲說道:“雲妹妹,時辰也不早了,咱們該去給老太太請安了。老太太向來最是看重這些規矩,莫要讓她老人家久等,免得挂念。”湘雲忙不疊點頭,二人手挽手,如春日裡并蒂的花朵,攜手出了潇湘館,步伐輕盈地往賈母處走去。
一踏入賈母的院落,史湘雲便覺那股熟悉的溫暖撲面而來,恰似冬日裡的爐火,暖人心扉。庭院之中,丫鬟們往來穿梭,有的手持掃帚,仔細灑掃庭除;有的端着水盆,忙碌地擦拭着桌椅。處處透着一股熱鬧而井然有序的氣息,讓人倍感親切。
進了正房,史湘雲瞬間收起了方才的活潑俏皮,整衣斂容,神色莊重。她蓮步輕移,姿态優雅地走到賈母面前,而後微微下蹲,福身行了大禮,聲音清脆且恭順:“老太太萬安,許久未見,湘雲心中甚是挂念。這些日子,時常想起老太太的教誨,心裡頭就盼着能快點來給您請安。”
賈母笑容滿面,那笑容如盛開的菊花般和藹,眼中滿是慈愛,仿若一灣溫暖的湖水。她擡手輕輕示意史湘雲坐下:“雲丫頭,快過來讓我瞧瞧。喲,瞧着越發精神了,氣色也好了不少,想來是日子過得順心。”
史湘雲挨着賈母乖巧坐下,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紅暈,恰似天邊絢麗的晚霞。提及自己的夫婿衛若蘭,她的眼中閃爍着光芒,滿是甜蜜與自豪:“老太太,若蘭他為人極為和善,性子溫潤如玉,平日裡不管對上對下,都是一團和氣,從不曾擺過架子。且才學出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那一手字寫得更是龍飛鳳舞,叫人贊歎。騎射功夫更是一流,身姿矯健得如同草原上的駿馬。前幾日與友人外出圍獵,他一箭射中了一頭梅花鹿,動作幹脆利落,旁人見了,都誇贊不已,說他是難得的人才。”
賈母聽了,不住點頭,笑意更濃:“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你嫁過去,有這般好夫婿,我也放心。夫妻間就該相互扶持,和和美美過日子,往後日子定甜甜蜜蜜的。”
正說着,賈母神色一黯,眸光中透出哀傷,一聲長歎溢出唇間:“唉,隻是一想起迎春那苦命孩子,年紀輕輕就沒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叫我這心裡,怎能不疼。還有探春,遠嫁他鄉,山高水遠,也不知過得怎樣……”
史湘雲見賈母這般,心中酸澀,眼眶泛紅,趕忙傾身勸慰:“老太太,您别太傷心。迎春姐姐心地純善,老天有眼,去了那邊想必到了極樂之所,不再受這世間苦難。探春妹妹聰慧機敏,又果敢有本事。雖遠嫁異國,憑她能耐,定能把日子過得順遂。您就别憂心了,可要保重身子。您身體康健,能和我們說說笑笑,才是兒孫們最大的福氣。”說着,輕輕握住賈母的手。
賈母神色哀傷,拉過史湘雲的手,緩緩說道:“你邢妹妹出閣後,日子還算安穩,有個依靠。可琴姑娘竟被梅家掃地出門,孤苦伶仃,如今下落不明,不知吃了多少苦頭。鳳丫頭的哥哥,越發不成器,整日遊手好閑,攪得家裡不得安甯。你二舅太爺,為人吝啬小氣,偏又官項賬目不清,如今艱難撐着,四處奔波周旋,愁眉不展。還有那甄家,往日鐘鳴鼎食,自從被抄家後,沒了消息,生死未蔔,令人唏噓。”
湘雲聽了,心中憂慮,問道:“三姐姐遠嫁,隔山跨海,可有書信告知近況?也好讓我們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心裡踏實些。”
賈母微微搖頭,歎道:“自她出嫁後,你二老爺說,皇家收到琉球國呈文,道是你三姐姐探春王妃已然升為皇後。本是喜事,可她因水土不服,身體抱恙,難以回鄉省親。這讓我日夜放心不下。咱們家近來禍事連連,我實在抽不出心思多關心她。眼下,四丫頭還沒尋到合适婆家,正愁人呢。至于環兒,唉,他那不成器樣,誰還有心思提他。如今咱們家光景,比你從前在這兒時艱難多了。入項少,出項多,坐吃山空,處處透着衰敗氣象。還有你那可憐的寶姐姐,薛家麻煩不斷,生意一塌糊塗。你二哥哥還是沒個定性,不肯讀書,将來可怎麼撐起這門戶喲,這可如何是好喲。”
勸解完賈母,史湘雲謹遵賈府規矩,依次前往各房請安。她在各院落間往來,每到一處,都與親眷親切交談。或與嫂子們閑話家常,或對晚輩關懷叮囑,禮數周全。
且說湘雲又回到潇湘館,衆人正說得熱鬧,歡聲笑語不斷。忽然,門“砰”地被撞開,寶玉一陣風似的沖進來,衣袂飄、發絲亂。瞧見史湘雲,寶玉眼睛一亮,滿臉驚喜,幾步就蹿到跟前:“雲姐姐,你來了咋不叫我一聲!我剛在園子裡,從這頭找到那頭,四處尋你,腿都快跑斷了。”他氣喘籲籲,胸膛直起伏,生怕史湘雲跑了。
史湘雲笑着伸出食指,點了點寶玉的額頭,嗔怪道:“你這呆子,都這麼大了,還毛毛躁躁,沒個穩重樣。進個門都風風火火,也不怕沖撞了人。”話雖如此,眼裡卻滿是寵溺。
寶玉挨着史湘雲坐下,前傾身子,一臉好奇,拉着史湘雲的衣袖搖晃:“雲姐姐,衛家哥哥待你可好?你們平日裡都幹啥有趣事兒?快講給我聽聽。”眼神裡滿是期待。
史湘雲興緻勃勃,娓娓道來:“若蘭待我自然是極好的。他事事都為我着想。平日裡閑時,我們或是在庭院對坐,下棋研習。他棋藝精,每步都暗藏玄機,我常輸給他,卻也學了不少。或是攜手外出,漫步山水間,踏青賞景。山間野花多,溪水潺潺,我們一路有說有笑。他還教我騎馬射箭,我學得笨,拉不開弓、騎不穩馬,但他極有耐心,一遍遍示範指導,直到我有進步。”說到這兒,她臉上泛起紅暈。
衆人圍坐一處,言語親昵,你一言我一語。王熙鳳在一旁打趣,引得衆人哄堂大笑;黛玉輕抿嘴角淺笑;襲人在角落默默微笑。屋内滿是歡聲笑語,隻是在這熱鬧當中,隐隐含着對往昔的懷念。想當初,他們在賈府無憂無慮地成長,有過無數歡樂的時光,可如今,歲月流轉,人事變遷,那些美好隻能在回憶裡找尋。
是夜,月色如水,透過雕花窗棂灑在屋内。史湘雲和衣躺在床上,怔怔望着被月光勾勒出輪廓的房梁,思緒萬千。
今日與衆人相聚,往昔在賈府的事,一股腦湧上心頭。想起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姐妹們在大觀園吟詩作畫、嬉笑玩鬧,笑聲似乎還在耳邊。她們在稻香村裡論詩,李纨端坐主位品評詩作;在藕香榭賞荷,荷葉荷花搖曳,驚飛枝頭雀鳥。可如今,時光過去,姐妹們各奔東西。
她又想到迎春的悲慘結局,嫁入孫家受盡折磨,年紀輕輕就沒了,實在是命運弄人。還有探春遠嫁,山高水遠,相見無期,家書也難解思念。這麼想着,史湘雲心中泛起憂慮。賈府如今看似繁華,内裡卻弊病叢生,經濟入不敷出,下人們勾心鬥角。收入越來越少,開銷卻依舊龐大,隻能拆東牆補西牆;下人們為了利益明争暗鬥,沒了往昔和睦。她知道,賈府興衰與每個人都相關。
史湘雲輾轉反側,床榻嘎吱作響。她心想,自己雖嫁入衛家,但賈府是娘家,親情難斷。她希望能為賈府出力,哪怕隻是一點。或許可以找時機和衛若蘭商量,看在家族事務、經濟往來上,能否幫襯賈府。衛家有錢有勢,若能幫忙,或許能讓賈府渡過難關,比如生意上牽線搭橋,或資助錢财緩解經濟壓力。
想着想着,史湘雲眼皮漸沉,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在夢裡,一陣輕風吹過面龐,帶着春日芬芳。她睜眼一看,已身處大觀園沁芳閘畔。春日暖陽灑下,暖融融的。園中繁花盛開,紅的、粉的、白的,一朵挨着一朵,一叢接着一叢,把園子裝點得如夢似幻。
史湘雲低頭瞧見自己身着月白錦緞長裙,繡着海棠花。裙擺随風輕揚。正愣神,聽到不遠處傳來笑聲。擡眸望去,黛玉、寶钗、探春等姐妹們身着華服,笑語盈盈走來。黛玉穿淡綠羅裙,寶钗着寶藍衣裳,探春一身火紅衣衫。
衆人相聚,歡喜不已,攜手漫步花海小徑。小徑旁桃花灼灼,落英缤紛,花瓣飄落在肩頭。史湘雲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笑道:“如此美景,不賦詩可惜了。”衆人稱妙。于是,在沁芳閘邊石凳坐下,擺開筆墨紙硯準備吟詩。黛玉率先起筆,寫下一首詩;寶钗思索後,也揮毫潑墨;史湘雲自然不甘落後,才思敏捷,詩句湧出。
衆人在沁芳亭圍坐,四周繁花簇擁。丫鬟備好筆墨紙硯。史湘雲性情豪爽,率先起筆,略一思忖,想到春日柳絮,揮毫寫下:“豈是繡絨殘吐,卷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此句一出,衆人贊歎。李纨說:“雲姑娘這詞妙,既寫柳絮,又留戀春光,才情不凡!”黛玉輕搖團扇吟道:“粉堕百花州,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逑,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說風流。”聲音清脆,詞句滿是身世感慨。寶钗微微颔首和道:“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話語沉穩有力,衆人佩服。
衆人你來我往,妙句頻出。沁芳亭充滿詩意歡笑。正熱鬧時,天空飄來烏雲,遮蔽暖陽,世界變暗。史湘雲心中一凜,預感不祥。擡眼望去,一隻孤鶴飛來,鶴唳凄涼。
接着狂風大作,吹散桌上詩稿,花瓣也漫天飛舞,花海一片狼藉。史湘雲伸手抓詩稿,見一張飄落在地,拾起一看,是自己的判詞:“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雲飛。”
史湘雲望着判詞,心中悲傷。想起自幼父母雙亡,在賈府寄人籬下,如今雖嫁得好,可未來如何?這時,姐妹們身影模糊,大觀園景色扭曲,亭台樓閣歪斜,花草樹木失去生機。
史湘雲焦急呼喊姐妹們的名字,聲音充滿恐懼無助:“黛玉!寶钗!探春!你們在哪?”卻隻有自己的回聲。她拼命奔跑,卻像陷入迷霧,四周白茫茫一片。
忽然,一陣清脆鳥鳴驟然響起,史湘雲猛地從睡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氣,額頭上布滿密密麻麻的汗珠。她直直地坐在床上,眼神中仍殘留着未散盡的恐懼。回想起方才夢中的種種情景,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各種滋味交織翻湧。夢中那前一刻的歡樂與後一刻的凄涼形成了太過鮮明的對比,而那判詞,更是如同一團濃重的陰影,沉甸甸地籠罩在她的心頭,揮之不去。她不禁喃喃自語道:“這夢究竟預示着什麼呀?我往後的日子,又到底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且說史湘雲稍作鎮定後,趕忙起身走到銅鏡前,精心地梳理妝容。她将一頭烏發細細梳理,使其順滑如瀑,又挑出一支精緻的海棠簪子,輕輕插入發髻之中。一番收拾後,整個人顯得容光煥發。收拾停當,當下湘雲便前去拜别賈母,又與黛玉、寶钗等姐妹一一話别。衆人皆是滿臉不舍,互道珍重,而後湘雲才轉身離開賈府,踏上歸家之路。
且說鳳姐的病情日益沉重,氣息愈發微弱,面容憔悴不堪,形銷骨立。再看賈琏,近來行事作風與以往大不一樣,夫妻間往日的恩愛早已蕩然無存。他每日裡事務繁多,東奔西走,似乎所有事情都與鳳姐毫無幹系,對她不聞不問,态度冷若冰霜。
平兒在一旁,看着鳳姐這般凄慘的模樣,心中滿是不忍,隻得挖空心思,挑些好話來安慰她。偏偏邢夫人、王夫人歸家已有好些日子,僅僅隻是派人前來問問情況,卻始終未曾親自登門探望,這無疑是在鳳姐的傷口上撒鹽,讓她心中愈發感到悲傷難過。
賈琏回到家中,也是神色匆匆,面對卧病在床的鳳姐,竟連半句貼心的話語都沒有,仿佛完全将往昔夫妻間的情分抛諸腦後。鳳姐滿心皆是絕望,隻覺活着毫無意義,心裡暗自尋思:“像這般活着,受盡冷落,還不如早些去了,也好免受這無盡的苦楚。”這念頭一冒出來,仿若被魔障纏上,眼前頓時一陣恍惚。
恰在此時,隻見尤二姐自那房後悠悠轉來,蓮步輕移,緩緩行至床前,幽幽說道:“姐姐,咱們可有好些日子未曾相見了!妹妹我在那處,日日夜夜都念着你,想要見你一面,卻總不能如願。今日好不容易才得進來,與姐姐說上幾句知心話。姐姐為這府裡,為二爺,費盡了心思,可咱們那二爺,實在是糊塗透頂。他非但不領姐姐的情,反倒抱怨姐姐行事嚴苛,手段狠辣,說什麼自己的前程都被姐姐毀了,如今在外都擡不起頭,沒臉見人。妹妹我聽了,實在是為姐姐鳴不平呐!”
鳳姐迷迷糊糊,隻覺渾身乏力,喃喃應道:“如今我也悔悟了,隻恨自己心胸太過狹隘,容不下人。妹妹你卻不記往日仇怨,還能來瞧我……”平兒在旁,聽得這番言語,忙問道:“奶奶,您這是在同誰說話呢?”
鳳姐猛地一驚,瞬間清醒過來,憶起尤二姐早已亡故,此番現身,定是前來索命的,心中驚恐萬分。可又不願讓平兒知曉,強自鎮定,勉強說道:“我方才神志不清,許是說了夢話。你快幫我揉揉,這頭疼得厲害。”
平兒正忙碌着,忽見一小丫頭匆匆走進來,禀報道:“平兒姐姐,劉姥姥來了,婆子們領着,正候着要給奶奶請安呢。”平兒一聽,趕忙放下手中活計,問道:“她們現下在何處?”小丫頭答:“劉姥姥不敢貿然進來,正在外頭候着奶奶示下呢。”
原來,賈琏近日諸事不順,官場受阻,錢财也周轉不靈。他滿心憋悶,又無處發洩,便将這一腔怒火都歸到鳳姐頭上。他暗自埋怨:“都怪這潑婦,平日行事霸道,得罪不少人,如今連累我也沒了前程。想當初她整治尤二姐,手段那般狠辣,雖說尤二姐是我心頭好,可到底也是被她逼死了。如今府裡外頭,因着她的緣故,我都擡不起頭做人。真是家門不幸,娶了這麼個悍婦!”這般想着,對鳳姐愈發冷淡。
平兒聽聞劉姥姥前來,心下一驚,深知此刻鳳姐正需寬慰,哪敢耽擱,急忙吩咐身旁小丫頭:“快些有請劉姥姥,一路上仔細伺候着,切莫有沖撞之處。”
沒多會兒,便見劉姥姥邁着細碎步子,滿臉堆笑,急匆匆走進房來。她一眼瞧見鳳姐卧于病榻之上,身形消瘦,面色慘白,眼眶瞬間紅了,幾步搶上前,雙手緊緊握住鳳姐的手,聲淚俱下道:“哎呀呀,我的親親姑奶奶喲,這才多久沒見呐,您咋就瘦成這副模樣了?老身一聽說您染恙在身,這心裡頭啊,就跟有千萬隻貓在抓撓似的,坐立難安呐,趕忙就趕來了。”
鳳姐見了劉姥姥,恰似溺水之人望見救命浮木,黯淡的眼眸裡陡然閃過一絲光亮,隻是氣力不足,有氣無力地說道:“劉姥姥,您可算來了……我如今這般病弱之态,實在沒臉見人了。”
劉姥姥瞧着鳳姐那瘦骨嶙峋的模樣,神情恍惚之态,心中亦是悲戚萬分,不禁悲歎道:“我的好奶奶呐!這才短短幾個月沒見,咋就病到這般田地了?都怪我這老糊塗,咋就不早些來給姑奶奶請安呢!”說着,忙喚青兒過來:“青兒,快過來給姑奶奶請安。”青兒躲在劉姥姥身後,隻是抿着嘴笑。鳳姐瞧着,心中竟湧起幾分憐愛之意,吩咐小紅道:“小紅,你且招呼着青兒。”
劉姥姥接着說道:“咱們屯鄉裡的人,平日裡身子骨硬朗,若真生了病,就隻知道求神許願,壓根兒不懂吃藥這回事。我瞧着姑奶奶這病,莫不是沖撞了什麼邪祟吧?”
劉姥姥這話,恰似一把利刃,直直戳中鳳姐内心深處的痛楚,她再也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衆人見狀,紛紛圍攏上前,好言安慰。
恰在此時,巧姐兒聽聞母親悲傷的哭聲,小臉滿是擔憂,快步走到炕前,拉住鳳姐的手,也跟着哭了起來。鳳姐一邊流淚,一邊問道:“巧姐兒,你可曾見過姥姥?”巧姐兒抽抽噎噎地回答:“不曾見過。”鳳姐又道:“你的名字,還是姥姥給取的呢,就如同你的幹媽一般,你該給她請個安。”
巧姐兒乖巧地走到劉姥姥跟前。劉姥姥忙不疊伸手拉住巧姐兒,口中連念:“阿彌陀佛!可别折殺我這老婆子了!巧姑娘,我都一年多沒來了,你還能認得我麼?”巧姐兒眨着大眼睛,說道:“怎麼會不認得?那年在園子裡見您的時候,我還小呢。前年您來,我跟您要來年的蝈蝈兒,您也沒給我,想必是忘了。”劉姥姥笑道:“好姑娘,是我老糊塗啦。要說蝈蝈兒,咱們屯子裡那可多了去了,隻是你們平日裡不到我們那兒去。要是去了,弄上一車都輕而易舉。”鳳姐接口道:“要不,你帶了巧姐兒去耍耍?”
劉姥姥連忙擺手,笑道:“姑娘這等千金貴體,自小都是绫羅綢緞裹着,吃的是山珍海味。到了我們那窮鄉僻壤,我拿啥哄她玩,拿啥給她吃呀?這可别把我老婆子給坑死咯!”
正說着,賈琏從外頭歸來,一進屋瞧見劉姥姥,眉頭頓時擰成個“川”字,滿臉不耐煩道:“這鄉下婆子怎麼來了?也不嫌晦氣。”
劉姥姥聽了這話,臉上閃過一抹尴尬之色,卻又不敢多說什麼。鳳姐見此情景,隻覺心口一陣刺痛,強撐着病體說道:“二爺,劉姥姥可是一番好意,您莫要這般言語。”
賈琏冷哼一聲,甩了甩袖子,轉身便走。劉姥姥望着賈琏離去的背影,壓低聲音對鳳姐說:“姑奶奶,這二爺今兒個是咋回事呀?咋這般沒個好臉色。”
鳳姐苦笑着搖了搖頭,并未作答。平兒在一旁将這一幕盡收眼底,心中暗自長歎一聲。她心想,如今賈府内憂外患,亂局叢生,鳳姐又重病纏身,可賈琏卻如此冷漠無情,實在令人心寒。
劉姥姥陪着鳳姐說了好一陣子話,見鳳姐神色疲倦,精神愈發不濟,便起身告辭道:“姑奶奶,您好生歇着,老身就不多叨擾了。改日再來看您。”
鳳姐微微點頭,目光追随着劉姥姥離去的身影。待劉姥姥走後,鳳姐望着空蕩蕩的房間,滿心的委屈與悲傷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奪眶而出,簌簌而下。平兒趕忙上前,輕聲撫慰道:“奶奶,您别太傷心啦,保重身子才是最要緊的事兒啊。”
且說王子騰一去世,王仁便瞧着王子勝懦弱無主見,家中諸事亂作一團,往昔的骨肉親情也愈發淡薄。恰在此時,又聽聞妹妹鳳姐病情沉重,便打着探望的旗号來到賈府,實則是想趁機讨些銀子應急。
賈琏與王仁向來不睦,此番見他言語荒誕,毫無道理,便對他愛答不理,隻當他是空氣一般。
王仁見賈琏這般态度,讨了個沒趣,轉而把巧姐喚到跟前,說道:“你母親以往行事,本就欠妥。一門心思讨好老太太,卻全然不把我們這些娘家人放在眼裡。如今你也長大懂事了,你且說說,我平日裡可曾找你們麻煩、占過你們便宜?眼下你娘病重垂危,你可要聽舅舅的話。你母親娘家這邊,如今也就剩我和你二舅大爺了。你爹的為人,我也清楚得很,隻知道敬重外人。就說尤姨娘去世那年,我雖不在京城,可也聽聞花了不少銀子操辦喪事。如今你娘病成這樣,你爹竟還說要休了她,送回金陵,你身為女兒,怎能不勸勸你爹呢?”
巧姐聽了,滿心委屈,隻能嗫嚅着回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話未說完,便忍不住哭了起來。
王仁見狀,仍不罷休,繼續說道:“你也說不知道?我要是你呀,就把那些值錢的東西拿出來。”巧姐抽抽噎噎地解釋,說東西都被父親拿去用了。王仁一聽,頓時冷嘲熱諷道:“哦!我算是明白了,你這是想留着給自己做嫁妝吧!”
巧姐被這話噎得一時語塞,喉嚨像被堵住了一般,隻能哽咽着,哭得愈發傷心。
平兒在一旁看着,實在氣憤不已,忍不住說道:“舅老爺,有什麼話,等我們二爺回來再說吧。姑娘年紀還小,哪懂得這些事兒?再說了,她母親如今病重,生死未蔔,您在這時候說這些,實在是太絕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