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氛圍因為莫思程送到皇帝手上的那些證據而變得劍拔弩張。
整個大殿,除了溫昀景在高位上翻閱那些證據時候發出的聲音之外,便是朝臣們緊張到幾乎有些失控的呼吸。
“看來諸位愛卿在朕不知道的時候,做了不少好事。”
滿是威嚴的話語從高位傳來。
莫思程送上來的證據實在是太多了。
溫昀景自然不可能在短時間内就将這些證據全部都看完,但僅僅隻是稍稍翻閱些許,就足以在字裡行間确定這幾個大臣到底在地方上做了多少手腳。
終歸是自己養出來的朝臣。
溫昀景對于這些朝臣們的作風尚且算得上頗為了解。
在表達完了自己對朝臣們私底下做小動作的不滿之後,溫昀景一個挨一個地将這幾個在私底下做小動作的大臣名字陸續點出,徹底打破了那幾人混在人群之中渾水摸魚的希望。
原本嚣張的幾個人,在被溫昀景點名了之後,也滑跪很快。
每有一個名字被溫昀景點出,大殿上就要響徹某一個人對自己曾經一時糊塗做出的那些錯事的悔恨之言。
幾人不僅在假公濟私的時候深谙其道。
在如今東窗事發,跪在大殿之上罵曾經自己做過的那些行為的時候,也是字字泣血,仿佛他們才是為民請命的好官,而如同蝗蟲一般趴在這些百姓們身上吸血的另有其人一樣。
幾人的演繹出來的情感過于真切。
不論其他人如何看待,至少對于這幾人來說,此時的他們已經全然被自己卓越的演技欺騙,俨然将他們自己當成了一個誤入迷途之後祈求一個悔過機會的無辜羔羊。
“若陛下願意給我等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我等必然改過自新,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一番冠冕堂皇的話下來,仿佛幾案上呈現着的證據都是污蔑一般。
周圍其他大臣們面色各異的同時,卻又不得不在心中感慨。
但凡他們也有像這幾個人一般的厚臉皮,在自己犯下滔天大罪之後依舊可以覺得自己無辜至極,這般怡然自得地向皇帝讨要悔改的餘地,恐怕這朝堂之上也不會有那麼多屍位素餐的人。
幾人畢竟也都是在朝堂上的老臣了。
在他們對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一番控訴,并又給自己祈求了改過自新的機會之後,幾人便又安靜下來,并未死纏爛打,免得消耗了溫昀景本就不多的耐心,将他們好不容易才經營起來的有利局面損毀。
高台上的溫昀景并未開口。
在那幾位跪在大殿中央的大臣們字字泣血的時候,他卻又将目光轉移回了禦案上放着的那些證據之上。
過分詳細的證據一筆又一筆地記錄了這些大臣到底貪污了多少地方上的賦稅。
層層疊加,數字驚人。
但這些數字卻并不足以讓溫昀景為其動搖。
在下面那幾個人廢話的時候,溫昀景已經更加詳細地确定了這幾人的罪行。
他們并非是貪污了原本應該上交到國庫中的那些賦稅,而是在原有的賦稅之上又增收一層,用增收的那一層賦稅去填充自己的腰包。
也就是說。
該進入到國庫之中的銀子,一分不少。
在并未觸碰到國庫利益的情況下,盡管這些人貪污的銀子數量令人震驚,但那些銀子在溫昀景眼中也不過就是一串數字罷了,并不足以過分牽動他的情緒。
“嗯,知錯就改是好事。”
坐在高台上的人并未立馬給予這幾人懲處,反而在沉默了一陣之後,轉而将這個選擇權送到了他們幾人身上,“既然幾位愛卿覺得自己在朝多年,那不如幾位自己說說,應當給諸位實施怎樣的懲罰?”
被交付出去的懲處選擇方式讓下面精神緊繃的幾位大臣倏然松了口氣。
對于那些不夠熟悉溫昀景的人來說,如果在自己犯了大錯的時候聽到皇帝如此開口,恐怕早就已經吓破了膽,直接順着本能将最嚴重的那個處理方式給說了出來。
畢竟,高位之人說話不怒自威。
就算是普普通通的一兩句話罷了,下面的人也能從中品出怒意。
尤其是,本就是他們自己先犯了錯。
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先一步開口說出那個最為嚴重的處理方式,說不定還能因此在高位者心中獲得些許好感。而如果高位者本就已經定好了嚴厲的懲處,但他們卻說輕了的話,隻怕會讓對方心中怒意更甚,從而讓施加在他們身上的懲罰也變得更加嚴重。
這幾人卻并非如此。
他們既然有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貪污受賄演戲撒潑的本事,在聽到皇帝将懲處權送到他們手上之後,自然要趁着這個機會狠狠為自己争取更輕一些的處罰。
“臣願将記錄在案的銀子全部交付出來,罰俸五年且停職半年,以儆效尤。”
與先前說出來那些忏悔的話一般,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幾位大臣的語調也铿锵有力,仿佛接下來要處置的并非是他們,而是其他犯了事的朝臣一樣。
對方給出的這個處理方式還算讓溫昀景滿意。
畢竟對于溫昀景而言,這幾個官員雖說貪污了些許地方賦稅,但其實并未觸動到他自己的利益。
且這幾位都身居要職。
倘若真的要将他們嚴加懲處,溫昀景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适合用來填充這幾個職位的人。
或許這幾個人确實是需要處理。
但在沒找到能夠上位頂替這幾個人職位的人的情況下,他們暫時還不能動。
“停職就不必了,再多罰兩年俸祿,代替停職。”
溫昀景這話,等于說已經将這幾人的處置方式給定了下來。
跪俯在大殿上的幾人連忙磕頭謝恩,低垂下去的臉上幾乎要掩飾不住那股得逞之後的笑意。
幾人精湛的演技讓他們心中的喜悅轉瞬即逝。
待到他們謝恩完畢,起身回到自己位置上的時候,一張張臉上依舊帶着先前忏悔之時的悔過情緒,仿佛他們還沉浸在方才覺察到自己釀成罪過的反思後悔中一樣。
聽完這些,朝堂上的其他人心中五味雜陳。
被這幾人貪污的銀子數額巨大。
僅僅隻是看着莫思程呈上去的那些證據的厚度,都可見一斑。
但非要說起來,這些銀子對于那幾位來說卻什麼都不算——畢竟他們貪污的可并非隻有齊平縣這一個地方上的賦稅。
隻是在諸多銀子之中吐出了一部分罷了,對他們來說頂多算是割了一塊肉,根本不算什麼緻命傷。
隻要他們還待在自己原來的官位上,就會有源源不斷的銀子流入他們腰包。
而跟那些地方上送來行賄的銀子相比,為官的那一點俸祿又算得了什麼?
不過就是丢個芝麻繼續撿西瓜罷了。
朝臣之中自有人對這種不疼不癢的處置憤憤然。
莫思程手中有證據,且将那些證據直接呈到了溫昀景面前,才隻是讓這些人往外吐了些許銀子而已。他們這些手上并沒有證據,僅僅隻能憑借一張嘴上谏的人,隻怕根本無法在這件事上産生分毫影響!
到時候,費盡口舌卻對他們造不成一點傷害。
反倒是叫這幾人心中暗自得意。
其他人尚且還在心中揣摩思量,柏汗青卻已經大跨步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出來,恭恭敬敬開口:“皇上,臣有本要奏!”
緊随而至的發言讓大臣們将目光集中在柏汗青身上。
這種節骨點上,柏汗青突然出列,明顯就是要上谏跟那幾個蛀蟲有關的事!
盡管大臣們平日裡對柏汗青實在是喜歡不起來。
此時卻也忍不住對柏汗青生出些許敬佩和期待。
一種同仇敵忾的情緒油然而生,也讓他們對今日格外灰暗的朝堂生出些許希望——他們可都知道柏汗青上谏的能力,不論是誰,都少不了對方将大事小事都揪出來劈頭蓋臉一頓罵。
他們曾經因為柏汗青的上疏覺得對方狗拿耗子。
此時卻恨不得柏汗青咬得更瘋一點。
最好,在這種他們都無力改變的時候,真的狠狠地從那幾條蛀蟲身上咬下來一大塊肉,讓他們也感受到剖心腕骨的切膚之痛!
溫昀景顯然也猜到了柏汗青這個時候站出來到底是想要做什麼。
無非又是一些跟這幾個官員有關的瑣事。
溫昀景并不想繼續在這種瑣事上耗費時間,但他卻又需要維護柏汗青在這些官員們之中的地位,讓這些人都對柏汗青的上疏有所忌憚,如此才能繼續讓柏汗青為他效力,查找這些大臣們身上的問題,方便他更好地對這些大臣們做出相應的處置。
也正因如此,就算溫昀景知道柏汗青此時站出來恐怕又是要說一些跟這幾個官員們相關的瑣事,他也并未阻止柏汗青的行為。
相反,溫昀景還做出一副有非常感興趣的模樣,等待文公公将柏汗青手上的折子給他送上去。
文公公送折子的過程中,柏汗青也沒閑着。
站在大殿正中央的人依舊姿态恭敬。
趁着文公公送折子的時間,柏汗青也迅速對自己折子上的内容進行了概述,好讓這大殿上的人都能知道折子之中的内容,免得又讓溫昀景随意将此事糊弄過去。
“臣日前于市井走訪之時,偶遇幾人圍着一具屍體掩面垂泣。屍身被草席卷裹,卻又能從透露出來的雙足看出死者慘狀。臣上前詢問,方得知死者是被權貴所害。”
柏汗青語調有些低啞。
相較之于憤怒,說成是對死者的憐惜同情則更為合适。
折子已經被文公公遞到了溫昀景面前。
而站在大殿中央的柏汗青話語未停,依舊順着方才說了一半的事情繼續往下。
“臣欲問出權貴身份,幾人因懼怕權貴報複,不敢發一言。是臣向他們保證,可以讓他們進入金銮殿面聖,直接到天子面前伸冤,幾人的态度這才有所松懈。”
“隻不過,許是因為罪魁禍首權勢滔天,幾人依舊并未直言,隻望臣可以帶他們到大殿之上,求天子為他們伸張冤屈。”
柏汗青這一番話說完,高台上的溫昀景也差不多将柏汗青遞上去的折子給看完了。
相較之于柏汗青口述,折子上的内容則更加詳細。
詳細記錄了那句屍體慘狀,以及除了這一具屍體之外,還有其他受害者的事實。
“嗯——”
溫昀景緩緩應了一聲,心中卻暗自思索。
溫昀景本還以為柏汗青這個折子又是針對那幾個大臣的,還在思索要給那幾個大臣增添些許什麼樣的懲罰,才能在安撫了柏汗青的同時,又不影響這幾個人在朝任職。
誰想到,柏汗青遞上來的折子卻與其毫不相幹。
也是。
原本莫思程今日突然帶着證據出現在大殿上就事發突然。
柏汗青再怎麼了解京城之中的細小情況,知道那些官員們的背後藏着什麼樣的陰私肮髒之事,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消息打聽到恒思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