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兒突然從渾濁轉為淩厲,長甯死咬着牙,事到如今,是什麼都顧不上了。“您教我?”慘然一笑,她踉跄着爬站起來。
“你一心權勢,忙着算計,忙着籠絡,何時以母親的身份教過我?”
宮牆深邃,如盤桓在上京的巨龍,無時無刻不張着血盆大口要吞人。而她,自小長在怪物的體内,父皇不喜,母後冷待。孩童時,經常望着漆黑幽深的宮所害怕哭泣,每每想尋母親,到頭來,仍是一奶媽子相伴。
能經常出宮去謝府玩耍的那段日子,是她此生最快樂的時光。謝府沒有女兒,府内上下都真心将她當做女兒一樣寵着。
可惜啊!可恨啊!這一切都被她親手毀了!自謝燃在賜婚那一天告訴她,因為兩年前他二兄的事,他甯死也不願娶她開始,她就堕入了無底深淵。
首次刺殺程氏不成,她恨到極緻,成夜難寐。故而,在第二次有機會殺她時,她顧不上同行的謝燃母親,一心隻想快點将程氏鏟除,越快越好!隻有這樣,他兩相處的時間才能更短,而她的謝燃哥哥,也會愈少喜歡那個程氏女一些。
來得及,還來得及!多少次,當她心慌抑制不住全身顫抖時,都這樣安慰自己。
可苦苦的等待,并未等來她身死的消息,反而等來了,和親的噩耗。
她再次被母親舍棄……
第一次,在謝玄和兵權中,母親選擇了兵權,導緻謝燃厭棄了她。這次,在她和自保中,母親選擇了自保,所以她,要去疏勒和親。
先是悶聲沉笑,披散的長發蕩在朱色華服的邊繡上,如同漂浮在湖邊的野藻。她晃着腳步在殿中漫無目的的亂轉,越笑越大聲,直到高仰着頭顱,下巴與脖頸彎折出一個僵硬而詭異的弧度。
仿佛淚已留幹,再也一滴不剩。她蒼白着容顔,停笑後,望向太後的視線,憤恨怨怼。
“兩年前,你為奪長陵兵權,困謝玄于山房,害我蕭朝近萬将士,白白殒命……”
太後面色驟變,大喝一聲,屏退身側宮人。
“你瘋了不成?”完全沒料到她會知曉此事,太後罕有的慌亂,上前一把将長甯鉗住,低聲安撫:“你此去疏勒,隻要将那蠢笨的疏勒王子籠絡住,遲早有一天,哀家會接你榮歸!”
區區一個懷玉縣主喪夫後都能歸京,何論是蕭朝身份最尊貴公主?
疏勒那幫蠢蠻,過了風口略施小計,引得他們内部紛争,很快便能土崩瓦解。皆時,她派自己人占土駐守,與皇帝的邊域軍成犄角之勢,何愁大事不成啊!
一把将太後的手掙開,長甯雙眼猩紅,看着她宛若笑話。“籠絡?呵呵!你做夢!”
力道大到将外袍都一并甩脫,她怔怔的對上太後的眼,字字珠玑。“從今往後,你我母女情斷,上京皇城榮華,您便獨自守到老死吧……”
“你!”手已高高揚起,顫抖着在空中舉了半晌,終究沒有落下。
太後後退一步,再後退一步,決絕的望了女兒最後一眼,旋即,甩裙離去。臨跨出殿門前,她頓住腳步,聲音似淬了冰的三□□。
她命:“将甯囍殿給哀家封了……”話停,她半垂着眼簾望向一旁侍奉的宮人:“公主不思飯食,就硬灌,再出什麼好歹……”
沒再多言,周圍宮人已高喊着太後息怒,跪成了一片。
玄金色的背影,在宮人的簇擁下,浩浩蕩蕩遠去。長甯扶着大敞的殿門出神,良久,失焦的眼中彙聚成光,清泠道:“擺膳。”
***
一入五月,北方的天兒眼見着越發炎熱。上京地處平原,夏季熱冬季冷,一年四季小風不斷,不比江南,是最考驗人的繁華地界兒。
剛受傷那幾天還好,偶爾夜中陣雨,帶着些陰寒流連,還不那麼讓人糟心。這兩天連續大日頭,空氣中的潮氣兒一下便被蒸了個幹淨,入夜後都開始不那麼涼爽了。
“好熱……”穿越而來的程語笙,一改原主怕冷的體質,整日手心腳心都滾燙燙的。
眼含幽怨,她瞅着一旁斜倚着翻書的謝某人,很是不滿:“你去睡窗邊矮榻!”
本就是沒有感情的革命友誼,程語笙其實并不排斥跟謝燃同睡一榻。原先在部隊,條件艱苦時,和戰友貓在一個坑中隐藏或者同坐車鬥入睡的事情常有,許是她男女這方面不開竅,從未覺着有什麼。
所以二人洞房花燭那日,謝燃說他不碰她,她就選擇相信。她睡姿還不錯,基本入睡什麼樣兒,起來還什麼樣兒,隻要謝燃不在床上轉着圈兒翻身,那睡在一起,其實也沒什麼挂礙。
剛同床的前兩日,她還警惕着精神,刻意留意過他晚上的舉動。但後來,發現他跟自己一樣,睡着了很老實,就全然放下心來。
可那些都是天氣涼爽的時候,現在,夏熱陡然而至,身邊再多個大活人,就完全不一樣了。
她怕熱,她真的很怕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