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拽着馬缰笑瞧他。碰見某人示弱可比看見夜昙開花還難,他打量着,不抓住機會擠兌一下,豈不可惜。
同是光着屁股長大的,哪能不知道對方的德性。謝燃以退為進,搬出大神來抵擋着。“過幾天就是玉姐兒生辰了,她與我新婦相投,隻要不與府宴沖撞上,提前一兩日約出同遊應是不難。”
軟肋被人抓住,主次立現。方淮搖頭失笑。好一個謝小閻王,他以為他情窦難開,生不出軍務以外的心腸,沒想到,進宜的如此之快,知道用懷玉來拿捏他了。
可偏偏,他還得心甘情願被拿捏。誰叫懷玉不待見他呢!若是他來約,指不定得繞多大的彎子,費多少功夫呢!
“走吧……”鞭點了點城西,他先一步催馬,謝燃緊跟其後,兩人一程煙兒,消失在宮門前甬道盡頭。
懷玉愛極了遊船,原未和親前,處處受府裡拘束着,沒怎麼顯現。歸京後,逢春暖夏涼秋和便要乘船出遊,似不知厭倦,間隔幾日就來那麼一回。
她有心避着他,自不會應他的約,送她小物件,她定也不會收。所以方淮就想着,早些開始準備,親手造一隻舟船給她,用的是上好的坤甸木,晾幹後一點點打磨,再鑿出凹凸嵌插,沒用一釘一鉚,卻十足的精緻堅固,即是海中浪急,也絕不會輕易損壞。舟船上另架息坊,牡丹花棱月紗輕窗,多重皎月紗環繞,側伴茶桌無一不有,同乘六七人尤不嫌擁擠,寬敞富餘。
謝燃立在岸邊歎為觀止,實想不通,這人哪來的餘閑,宮裡事兒已足夠他忙得底兒掉,他竟還能挪出空來,親手做這玩意兒。
“你何時開始預備的?”
方淮熟門熟路的拿着工具上船,現在整個船體,大到桅杆小到燈台俱已齊整,就差些邊角的地方需要打磨。女娘的肌膚嬌嫩,她又慣愛東倚西靠的,别擦傷了哪裡,反而不美。
送給心愛之人的禮,總是覺得不足,覺得還能更周全。故而完工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延後下來,直拖到了今日。
束緊袖扣,他接着昨日的餘活繼續,随口回:“近兩年了吧……”
謝某人瞠目結舌:“從前年她生辰後就開始了?”
他算是半個方淮和懷玉之間的傳話人。前年,老西域王薨,玉姐兒才得歸,面前這位方統領就按耐不住托他送了玉笛作為生辰禮。那玉笛他也熟,當年兩人心意互通時,方淮曾以此為信物,約定返京後便上門求娶。
誰料,命運弄人,太後的懿旨早了一步,在方淮回京前一日,将玉姐擡為懷玉縣主,嫁去了西域。既已另成婚事,斷沒有繼續留着信物的道理,懷玉就托他将玉笛送還,方淮氣急攻心,當場就舊傷複發,吐了血,笛子也落在地上碎成了兩截兒。
好在方淮手巧,又用融金修複如初,可再次相贈,懷玉已不同當年,無論他如何請托,她都不肯再收了。
隔年玉姐兒生辰,方淮沒有任何表示,他以為他放下了,然,他隻是換了個方式,繼續默默堅持。
岸邊找了塊石頭坐下,謝燃拄臉瞅着他。他們四個人裡,若由心而言,他最佩服的還是他,玉姐兒經曆的事兒,上京城裡那群長舌,面上不敢言,背後編排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可他仍心如磐石,不畏所有,愛她如初。
他是景文公長子,婚後就可接世子銜兒,又是宮裡最年輕的禁衛統領,将來必是前途無量。這樣的人,卻把情字放在了首位,真乃世間罕有。
入了夏,天氣見天兒的變熱。方淮迎着日頭,沒一會兒,額頭就滲出密密的汗來。
他與懷玉的事兒,他從不多說。一則是不想讓她有挂礙,她已經活得很苦了,他不能那麼自私,讓自己的愛慕成為她的負累。二則,他從不覺着她嫁過人就低人一等,亦不認為自己喜歡她是屈就,旁人可能不理解他這樣苦守的因由,可他自己知曉,成婚,不是是個人就可以,對他來說,若不是她,還不如一輩子不成婚,枉增是非苦痛。
既然别人很難理解,他更懶得解釋,高低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可,隻要他們二人能放下,重新開始,一切便已足夠了。
汗水流進眼角,他擡袖擦了下,沖着謝燃不答反問:“你巴巴的跟來,就是為了問船?”
謝燃面色一僵。談及自己,神情都沒方才那般自若了。“我就是閑來無事,四處轉轉……”
方淮樂了,不遺餘力的拆穿他。“那你怎麼不去尋齊六,他在家裝病,閑得頭上都快長草了,天天記挂着你欠他的那頓酒……”
摸了摸鼻子,謝燃薅着面前地下的雜青,悶頭不出聲。
他不言,他更不主動搭話。方淮埋頭幹活,沒晾某人多一會兒,他就沉不住氣,率先開了口。“我那新婦……”
造醬發酵一般黏糊,他張口又閉上,積攢了半天,細弱蚊蠅般道了句:“像是不怎麼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