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弓不嗔心中一緊。
......
京城隻有巴掌大,但是舉國上下的學子雄才都四海雲集于此,人多的像螞蟻洞,然而,這一眼望盡的巴掌裡,心眼兒卻比人還多。
弓家是祖上三代都站在宮牆裡,給大梁社稷勞心勞力,雖然不是什麼勢力滔天、獨占朝堂一方的糾糾虎臣,但是足夠的根深蒂固,主打一個一定不會出錯。
弓家有一條祖訓,也就是橫挂在宗祠和大堂進門擡頭正上的那兩塊内容相同的匾額:“上善若水。”
即,“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争。”
弓家也是世世代代這麼踐行的,不管得的官大官小,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盡量不做,想做卻不好做的,也舍得讓給别人。
弓家人清楚的知道,身在局中人擠人,隻阿谀奉承天龍寶座上的天子、手腕獨大的頭臣并不是好的方式。
真正獨善其身的方便法門,就是像水一樣滲入縫隙,見縫插針處推波助瀾,心中如何文韬武略都藏好,面上齒邊的神色語氣都是手段,不到特殊情況,萬萬不可尖牙外露,兇相昭彰,隻會落人權柄。
弓不嗔家中排行老二,上有一長兄,下有一胞妹。
弓不嗔從小溫文爾雅、舉止端莊,逢人講話,左一句“感謝”“多謝”,右一句“抱歉”“失禮”,時時刻刻眉色舒展、嘴角微笑,一身素白衣裳,一張白淨臉蛋,走路好似蝶飄。
饒岫玉第一次見他,就想往他身上撲。
第一次正式的見面是什麼時節?饒岫玉這個記性短似活魚的肯定記不住了,但是弓不嗔記得很清楚,那是十月十五,他随家父去雲夢澤,體察下面一個縣當年的農收。
這一年,已經是饒家出事後的第四年了。
小弓不嗔聽家父講過饒家将和草原部落戰場厮殺,拼盡全力,打到最後,隻剩下一個小兒的事。
這個小兒就是饒将軍的獨子,饒岫玉。
在此之前,兩人雖未正兒八經見過面,小弓不嗔卻經常從别人那裡聽說他的事,說饒大将軍的兒子,小小年紀就聰慧至極,腦力靈活,伶牙俐齒,唯一不好,就是那胸腔裡的心腸太熱,遇見不平,輕易出頭,總有一天會燒死自己。
那時,小弓不嗔聽了這些二手消息,還會暗中替小饒岫玉打抱不平,因為久居家内門風,又正直青春波動的年紀,難免會對從小到大加持在自己頭頂的禮法教育起深深的懷疑之心,并同時對果敢正直又心熱燦爛的人産生傾羨。
在雲夢澤真正見了一面後,弓不嗔對他的感情就變了味兒.......
“忱兒,你知不知道,饒家那位今天也來雲夢了。”
弓行藏看了一眼正盯着荷葉發呆的兒子笑道。
小弓不嗔立刻回神,盯着父親的眼睛,疑惑道:“他不是.....”
“是啊。”弓行藏歎道:“那孩子家裡出了那場事故後,就成了無父無母無宗親的孤兒了,他年紀太小了,現在都是當年饒将軍的師父姚老将軍在帶他。”
“.......”
小弓不嗔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弓行藏:“說來也是傳奇,饒家那孩子也是個神人,家族全滅硬是沒有抱怨消沉一刻,眼淚都沒掉幾滴,喪禮的時候,按照禮法,家裡直系親人要把死人的棺材親自擡到墳地下葬。”
弓行藏:“結果,殡儀定好了日子,大堂裡擺滿了老爺夫人一衆的黑木棺,擡棺材的人卻不見了蹤影。”
弓行藏:“殡儀急壞了,時間寶貴,過去了可就不好了,不吉利,忙找姚老将軍尋對策,姚老将軍當年正好六十五,站在大堂,拳頭一攢,就是一陣震天動地的獅子吼。”
小弓不嗔聽進去了,問道:“吼了什麼?”
弓行藏:“還能吼什麼,就是那孩子的大名:饒岫玉。”
饒岫玉。小弓不嗔捏捏手心,記住了。
弓行藏接着道:“但是,這一嗓子,人沒給喊回來,倒是把鳥驚飛了一片,大家站在天井裡,看到屋檐那邊,呼呼啦啦飛出了一片藍羽尾的鳥。”
弓行藏:“姚老将軍胡子一吹,往那裡一指,像是要把天空戳個窟窿眼兒,直接把人捏出來,他對手下道:那畜生就在那裡,拿麻繩綁來!”
“哈哈!”小弓不嗔沒忍住,笑出了聲音,也不知道在笑誰。
下一句話,弓行藏的語氣變得很沉:“回來後,姚老将軍把那孩子摁在地上,拿木杖照着後腰往死裡拍,拍的人爬不起來,又把人薅起來,扔到饒大将軍的棺材上,指着鼻子罵道:今天不把你爹媽的棺材擡到陵園去,你就自己躺裡面吧!”
弓行藏:“那孩子也是個骨頭頂硬的,越是受苦受難,越是肯活,他一聲沒吭,把棺材擡到了二輪闆車上,脫下衣服系在腰間,光着膀子,一個人将兩座棺材拉到了陵園。”
弓行藏:“後來就是守三年孝,每天,姚老将軍都要把他栓到饒家祠堂跪着,讓他一遍遍念排位上的名姓,從爹媽開始,念錯一個,念少一個,都要用幾倍的眼淚來賠,哭不出來,就打出來……”
……
弓不嗔嘴唇動動,莫名想說點什麼安慰一下背對着自己的饒岫玉。
饒岫玉卻沒給他這個機會,他很快調整好了情緒,像是剛才飄過的陰雲一抹都是幻相。
饒岫玉一骨碌爬起來,整理了一下儀容,朝弓不嗔伸出一隻手,歪歪腦袋,笑。
弓不嗔知道他想拉自己起來,便把手給他。
饒岫玉把弓不嗔的手往自己懷裡帶了帶,攬過弓不嗔的肩膀,拍了拍後背,對一衆人等高聲道:“還是弓大人更厲害一點啊哈哈哈哈哈哈!!!”
衆人一臉“我就知道如此”的無奈表情,替自家将軍遺憾的同時,又礙于人情世故不得不給“赢了的”弓大人拍手叫好。
“大聲點!!沒吃飽飯,還沒喝飽西北風嘛!?”饒岫玉跟着拍起來,一邊拍一邊搖頭。
大家都跟着起哄。
弓不嗔就知道這人又在借機會來氣自己,便直接冷下臉來,不留情面地撇下一衆人,走開了。
突然!
一旁的饒岫玉猛地竄過來,撲倒了自己!
弓不嗔下意識地以為饒岫玉又像當年一樣,滿身都是污泥,就要往自己身上撲蝴蝶似的猛撲。
誰曾想,他轉身迎面去擋饒岫玉的時候,卻摸到了一把黏糊糊的熱血,饒岫玉像個破麻袋一樣直接砸到了自己懷裡,又一整個毫無生氣地往下栽。
一把削長的箭矢,貫穿了饒岫玉的胸口,随着嗚嗚的寒風,正在铮铮地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