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狠話,天道再也沒有還嘴,大約是被佚彩氣得啞聲。
佚彩将袖袍裡陸畫漪的魂魄小心護住,輕叩劍身:“閣主能守住天鏡多久?”
師又槐躍出青劍,以神魂的形态飄在空中。他為了融入神劍,放棄了自己的凡人軀體。
他環顧天鏡大大小小的裂紋,估算一番開口:“如今靈氣噴湧逆行如同泱泱洪水,我與朗月仙合力亦不過五日。”他眉宇之間有淡淡愁緒,似是自責。
桑夢秋揣着劍,“若是再加上神劍宵隐呢?”
“最多七日。”
佚彩卻抿唇笑了,“不必,五日足矣,不需要你們搭上性命。”
以一身拖延兩個世界之間的靈氣傾洩談何容易,五日已是極限。
佚彩又看向止洲,“還未恭喜朗月仙頓悟雙靈根,境界更上一層。”
止洲搖了搖頭,“你既然登神,我要追随你的腳步,還差的遠。”
視線轉向桑夢秋,對方早就笑吟吟地等着佚彩開口,像一隻搖着尾巴等肉骨頭的犬類。
佚彩停頓了一瞬,随即露出個陰恻恻的笑來:“桑夢秋,我此去昆侖宮,會路過凡間界門,可有話要帶給伯母?”
桑夢秋眼中頓時劃過許多情緒,垂下頭道:“對不起,你……不怨我騙了你?”
幻境裡拜堂的時候,牌位中出現了溫三娘的名字,溫之影。那時她就知道了。
骨生香,或者說芝英,是桑夢秋的母親。
佚彩忍住了拍拍他腦袋的沖動,“親人安好總歸是好事。”
仔細想想,桑夢秋說親人不在人世,說的是前世,隻是她一開始先入為主了。
佚彩看向溫淩,“淩兒師姐,不要過分沉溺于過往,這一次,向所有人證明你是對的。”
悄悄話都說完了,佚彩盯着碎裂成許多塊卻依舊勉強附着在心潭島上的天鏡,負手而立。
桑夢秋以為她在發呆,走到她身邊示意她看向被風托在半空中的衆長老弟子,“小師妹,愣着做什麼,快把他們放下來吧。”
佚彩剛扭過頭,止洲就挽了個劍花,上接層雲的水龍卷落回鏡心湖。倒懸的水箭凝成冰淩,破碎剝落。
佚彩滴水未沾,站在她旁邊的桑夢秋可就沒那麼好運了,通身淋了個透心涼,還被灌了一口水。
桑夢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怒瞪止洲:“朗月仙這是挾私報複啊。”
止洲沒答話,可涼飕飕的眼風甩過來分明就是你能奈我何的意思。
佚彩見止洲也開始胡鬧,不禁失笑。又交待了幾句計劃,才将空中衆人放回鎖心台。
佚彩拱手道:“往後的事,還要仰仗各位鼎力相助了。”
止洲朝佚彩端正還了一禮:“寒雀仙高義。”
連桑夢秋也收了嬉皮笑臉的神色,約定以龍骨哨為号。
師又槐自始至終少言寡語,好像還沉浸在責備自己鎮守不力的情緒中:“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保重。”
各大門派的長老弟子陸陸續續地恢複了行動能力,那個之前被奪舍的心潭島大長老也在其中。衆人見到空中赫然懸立着一道身影。
佚彩早就恢複了原本的樣貌,朗聲道:“昆侖宮寒雀仙見過諸位,煩請各位道友低頭看看腳下的祭祀法陣。心潭島想将吾等作為祭品的陰謀敗露,心魔幻境失控,在下放出各位時不慎傷了越絕門一名弟子,自願入昆侖宮炎池思過。”
越絕谷一位長老站起來拍了拍袍子,沒有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性,還有閑心恭維鳴煙派掌門,“掌門好福氣,竟能同時招攬化神雙璧。”
掌門看着此刻義正辭嚴的佚彩隻覺得眼皮不停地跳,忙擺了擺手:“巧合罷了。”
看着還算鎮定,其實内心一團亂麻,蒼天啊,他竟然試圖指點寒雀仙修煉,會不會折損元壽啊。
止洲越過幾個修士走過來,正聽見掌門這句話,開口道:“不是巧合,是我追随寒雀仙而來。”視線遊移,語氣卻很堅定。
掌門的直覺很準确,佚彩很快又扔下一記炸雷。“天鏡破碎,為防止強大的靈氣通過界門灌入凡間界,還望各位道友合力銷毀心潭島的界門。”
有人注意到,心潭島的屏障不知何時已徹底合攏,之前的缺口像是一個錯覺,了無痕迹。
此言一出,人群一片混亂。有人不甘心地确認腳下的法陣和天鏡,痛罵心潭島狼子野心。有人質疑封閉界門後心潭島就成了無人能救的密室。有的人幹脆原地坐下感受洶湧的靈氣試圖修習突破。
但大多數人一片茫然,壓根不知道天鏡是什麼東西,隻是下意識感到了危險。
心潭島大長老率先站出來發難,此人正是先前瀚海城内,天道附身的那一位。
“黃口小兒,我心潭島清譽豈容你玷污?關上界門後留下我們在這裡等死。我們憑什麼聽你号令?誰不知你寒雀仙是陣法第一流宗師,莫不是你自己使的詭計,在各地設立法陣濫殺無辜,如今又把主意打到修仙上界,再潑髒水到我心潭島頭上。”
人群開始竊竊私語。
佚彩不怒反笑,這樣自爆的惡人她還是第一次見。她掌心托起一個小小的旋風,“長老言之有理,是我措辭不當。确實與心潭島無關,隻是你一個人的肮髒勾當。”
放大了無數倍的金色巨手憑空出現,像捏起一隻螞蟻一樣撚起那長老到半空中,人群驚恐倒退。
“我念在你先前被奪舍,一些行為并非出自本心。現在看來,鎖心台上千人,唯有你最不無辜。”
話音剛落,那長老就被随意丢回了地上,瞬間砸出一個深坑。幾個躲得慢的修士堪堪站在坑沿,被濺起的塵土搞得灰頭土臉還帶着劫後餘生的喜悅。
沒等緩過神來,大長老又被幾百根密密麻麻泛着寒光的釘子從坑底托了上來。
“大長老玩兒的開心嗎?”佚彩惡趣味地笑了起來。
大長老有氣無力地瞄了一眼佚彩,現在這情形,怎麼看也是他成了佚彩的消遣。
大長老像洩了氣的皮球,軟塌塌地癱在釘床上,生怕自己一個亂動就被哪根釘子紮穿了。
“别想着保持平衡了,每過一會兒,這些釘子就會減少一些。”佚彩殘忍地提醒。
釘子越少,就越容易刺穿血肉。他将停留在空中,一點點感受那些被祭祀者曾經的絕望。
鏡心湖周圍動靜不斷,令朝在心潭島邊沿心急如焚卻顧及佚彩的交待不能前往,隻能攥着拳頭繼續部署其餘暗修。
響動很快停下來,因為佚彩終于失去了周旋的興緻。“修士,理當護佑人間。有不從者,吾會當作餘孽一并清算。”
有了人間,才有修士,才有神仙。
最後的宣告結束,她擡手将心潭島的迷障生生撕裂了一道缺口飛身離開,看得衆修士悚然一驚。有忤逆的案例在前,修士紛紛開始“自願”幫助封鎖心潭島的界門。
一個修士皺着眉頭跟同伴嘀咕:“這寒雀仙神通大成,為何還要我等廢物幫着關界門啊?”
另一個哼了一聲:“大約是怕我們這些小雜碎無聊,給我們找點事情做。”
桑夢秋叼着一片柳葉路過,正聽見兩個修士的閑聊,想起自己和佚彩之間也上演過相似的對話,不禁會心一笑。
她當時是這麼回的,給他們帶來點拯救世界的參與感。
現在想想,佚彩大約也是抱着這樣的心思,才讓自己和止洲他們一并參與其中。
剛剛樹立起高大形象的佚彩本人,正為自己一時上頭直接扒開迷障飛出去的行為懊惱。她本想出了界門拜訪溫三娘,現在又要繞路到凡間界的界門去。
見到佚彩,骨生香熱情地迎了上來。
佚彩行了一禮:“前輩許久不見,這次多虧了前輩在凡間界駐守。”她是發自内心敬佩這位前輩的。
“什麼義士,贖罪罷了。”骨生香長歎了一口氣。
“伯母,當年伯父也是無奈之舉。兩位是偉大的父母。”桑夢秋父母的故事,佚彩算是了解。
無法接受家族腐朽走上反抗道路的母親,頂替兒子成為祭品的祭司父親。
骨生香看見佚彩眼下一片青黑,帶着愛憐的神色揉了揉她的頭,“看來小秋都和你說了。孩子,我再唠叨幾句:你也不容易,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與你共進退。”
“感謝伯母此次相助。”佚彩朝着骨生香再行了一禮。
這時一個漂浮的小黑球沖到了佚彩臉上,貼着她轉圈。“閣下隻顧着同姨母叙舊,為何還不來找某。某可是惦記的閣下的救命之恩,日日盼着閣下來想要以身相許呢。”
正是魂魄被引魂珠保護的溫渌。
小黑球繞得骨生香眼暈,沒好氣地回道:“溫渌,我已從溫家族譜中劃去姓名,從未有什麼親戚。再說你現在身體都沒了,拿什麼許?”
這臭小子,敢打她家小丫頭的主意,過了她這關先。現在骨生香已經把佚彩當成自己親女兒看待,連桑夢秋都得靠邊站。
溫渌仗着自己是個小黑球,委屈地貼緊了佚彩的臉頰磨蹭:“某沒了身體可怎麼辦,閣下不會嫌棄某吧?”
佚彩戳了戳小黑球安慰道:“沒事,大不了到時候給你再捏個小泥人當身體。”
溫渌聽了這敷衍的安慰,騰地一下蹦哒到佚彩眼前:“不行!到時候你肯定嫌棄某髒,不願意親近某了。”
佚彩想了想,這确實是自己能幹出來的事情,于是詭異地沉默了。
這下溫渌真急了,小黑球甚至有變紅的趨勢:“某的身體還好吧?臉沒受傷吧?”若是沒了容貌,留在她身邊的勝算又要折去大半。
“挺好的。”被捅了一劍,還被廢了修為,再風吹日曬地被釘在鎖心台上四五天,應該還算好吧。佚彩摸了摸鼻子,有點心虛,忽悠着溫渌和她一起到昆侖宮炎池待着養魂。
入夜了,鏡湖明月,水波微漾。
鎖心台氣氛一片融洽,桑夢秋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壺酒。
桑夢秋沖着地上幽怨地盯着他們的天道嗤笑了一聲:“沒你的份,看看得了。”
“看在溫家後人身軀的份上,别把他弄死了。”止洲叮囑了一句,但看過來的眼神分明就是看着什麼蟲蟻。
桑夢秋蹲下身來,像逗狗似的拍了拍天道的臉,“吊着一口氣就行了。給他喂點苦瓜黃連湯,愛喝不喝。”
天道敢怒不敢言,他被奉為兩界之祖,何曾受過這樣的折辱。
師又槐不太贊同:“黃連性寒,易傷脾胃。”
桑夢秋饒有興緻地反問:“那你說怎麼着?”
師又槐溫和地微笑,任誰也不會懷疑他眼中的真誠與關懷,“若是胃痛,可以用剛采來的馬尿泡入藥。”
天道很想說,不如讓我死了吧,但他忍住了,為了還有機會能再見到畫漪的魂魄,什麼苦他都願意吃。
很快,他就如願以償地嘗到了生吃苦瓜的滋味。
桑夢秋舉起酒杯。止洲不喝酒,師又槐喝不了,溫淩不願與他們一起,跑到另一頭去守着,所以隻有他一人獨酌。
月影露華重,杯中琥珀濃。
屬下來報,大長老的幾個同黨很快被連根拔起,師又槐卻不見喜色。
桑夢秋連飲三杯。
“她大抵不知,我們落在天鏡縫隙裡,也能聽到她說的話。”桑夢秋笑嘻嘻的,“沒想到我在她心裡這麼好。”
他哪是什麼灑脫,不過是借着酒意吐露煩惱。“……可,幻境裡那些事,隻是她為了迷惑天道而放任的嗎。”
止洲默然,半晌才道:“算計是真,心意也是真,這就夠了。”
師又槐難得應和,“希望一切順利,但又不希望太過順利。一切結束,她就要離開了。這樣的我,大抵是配不上寒雀仙一句風骨的。我以為,朗月仙應當懷着同樣的心思。”
止洲默然。
桑夢秋将酒一飲而盡,懶洋洋道:“我倒是希望小師妹趕緊搞定這一切,說不定還能趕上秋朝節。”
師又槐順着話茬問了一句:“桑師兄似乎很期待秋朝節?”
“生辰嘛。”桑夢秋輕歎。
“兩世了,忙于修煉也沒能靜下心來好好過一次節。”止洲随之歎道,“真沒想到還有和你們心平氣和說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