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上,朗月仙已經在清阙池鬧了三個時辰了,吵着要見您。”令朝躬身道。
自從趙莊奉天道命令将她迎回昆侖宮,令朝就跟了過來随侍左右。
對外隻稱他們二人是鳴煙派的學藝弟子,可趙莊跟在他們身後屈躬卑膝的模樣誰都看得明白,昆侖宮這是變天了。
“藥喝了嗎?”佚彩不為所動,手裡捧着一卷古籍,施施然翻過一頁。
“送藥的弟子都被打出來了。”令朝沒說的是,現在的止洲像一條歇斯底裡的瘋狗,朝每一個接近他的人露出獠牙和利爪。
佚彩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死不了。”
令朝松了口氣,朗月仙可不能死在清阙池,晦氣,那裡是承載他和仙上美好回憶的地方。
“——不過,他堅持不喝藥的話可就未必了。”
令朝倒吸一口涼氣。
佚彩被令朝一驚一乍的樣子逗笑了,“走吧,可不能白費了趙長老的‘心意’。”
止洲剛被抽魂,神魂不穩,如果不用冥火巨獸的獸血吊着一口氣,估計可以直接給他收屍了。
兩人從藏書閣相攜離去。
攤開的書卷被佚彩随手擱在一旁,上面記錄着一種駭人聽聞的換魂秘法。
下方有一行小字。
換魂時若沾染穢物,如豬血,則陣法失效。
青銅烏龜吭哧吭哧地爬着山路,佚彩忽然冒出一句:“炎池離清阙池太遠,要不幹脆把昆侖宮打通算了。”
吓得令朝連忙阻攔,怕佚彩一時興起把昆侖宮一劈兩半。
佚彩笑着問:“你就沒有想過,昆侖宮為什麼山腳是熔岩,山頂是白雪。”
令朝老老實實搖頭。
“因為它就是一座火山啊,傻孩子。”
令朝被罵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所以,山底和山頂原本就是連通的?”
佚彩:……
小時候挺聰明的孩子,怎麼去了心潭島呆幾年就變傻了。止洲一個他一個,難道心潭島的特産是傻小子嗎。
多年無人造訪的清阙池門口難得熱鬧起來,幾個鼻青臉腫的弟子無精打采地守在院門口。見佚彩過來,連忙行禮迎接。
幾個弟子能承受清阙池的靈壓,已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卻還是近不了止洲的身。
身上的傷毫無疑問,也是拜他所賜。就算體内隻有一魂一魄,奄奄一息,止洲也是當之無愧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佚彩估摸着止洲那個驕傲的性子,不願被人見到現下狼狽的姿态,于是讓幾個弟子回去休息,不用再來了。
門内的止洲聽了佚彩這話,喉間溢出一聲苦笑。止洲從未見過如此涼薄之人,早上還在因闖禍同他讨饒,晚上就提着劍與他針鋒相對。
她當着天道的面抽了他的魂,将他關在此地一夜不聞不問,現在更是打算丢下他自生自滅。
心裡像是被人用劍破開了一個巨大的裂縫,寒風灌進去吹得呼呼作響。為什麼,他明明聽了她的話,去向天争一争他的命。
可最後橫劍阻攔他的人,也是她。
止洲面龐蒼白,毫無血色,胸口上下起伏,咳出一大口血,長發胡亂地披散在肩頭,一隻手死死地撐着桌角,青筋暴起。
白衣布滿血迹,有他自己的,有天道的,有佚彩的,不,準确來講,是野豬的。
昨夜他與天道一番苦戰時她不曾現身,等到他一劍快要劃開天道的喉嚨,卻不顧重傷生生接了他一劍。
止洲來不及想太多,慌忙上前接住她倒下的身體,連滄浪劍都丢在地上。
天道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劍修一生視劍如命,朗月仙卻為了寒雀仙連本命劍也不要了,哪怕對方是他的敵人。
無非是個和他一樣的癡情人罷了。
不同的是,他和他的畫漪兩情相悅,陰陽兩隔。朗月仙卻是單相思、求不得。也說不上誰更命苦些。
衣袖沾上血漬,帶着濃重的腥味,但止洲毫不在意地緊緊擁着佚彩。
佚彩又咳了幾口血,止洲感覺胸前一片濡濕。她執拗地掙脫了止洲的懷抱,再次拿起劍對着他。
天道的身軀被止洲重傷,刺入傷口的冰刃融化,流了一地顔色淺淡的血水,反倒像是不在乎這副身體一樣,在一旁氣定神閑地看戲。
對面兩人皆是重傷,止洲隻要拿起劍,頃刻間就能了結此局。
止洲站着沒動,像是被人抽幹了力氣。他分明記得眼前人曾勸過他明哲保身,不解地質問為什麼。
難道她同那些人一樣,隻是為了到後山看他的笑話,再肆意攫取他的神魂嗎?
可如果她開口要,他便願意給。何必讓他有了向天奪命的勇氣,又這樣戲耍他。
佚彩未答,隻是随意地抹去了臉上的血迹。
長久的靜默裡,止洲明白自己無法得到這份答案,閉眼道:“動手吧。”
滄浪劍被丢在地上無人問津,一如他被踐踏零落滿地的驕傲。
“你對我,可曾有過半分真心?”問完這句話,止洲在心裡嘲笑自己:止洲,你現在真像一條卑賤的搖尾乞憐的狗。
這次佚彩答了:“人心易變,你是知道的。”
“夠了。”止洲輕輕說。
分不清是在說這就足夠了,還是在說他不願再聽了。
他說不上自己是慶幸還是失望。“我隻有斷劍一柄,殘魂幾兩,寒雀仙若瞧得上,隻管拿去。”
在天道上前抽魂之前,佚彩突兀地開口:“我來吧。”
之前查平沙渡密室案的時候,她也把抽魂陣法研究了個七七八八。
這次,連天道都猛地看向她,驚訝地答應了。
佚彩動手時面無表情,實際上,這是她專心緻志的表現。
人有三魂,一曰胎光,掌生死,二曰爽靈,掌五感,三曰幽精,掌愛欲。
爽靈還會對靈智産生影響,改變人的個性。溫渌被抽的那一重魂魄就是爽靈。
止洲因為以前同時被剝靈根和抽魂,爽靈本就受到損傷,如果佚彩再一個手抖把胎光傷了,止洲基本上就可以直接升天了。
連一旁看着的天道也感到驚奇,隻見佚彩血淋淋的手準确地探向爽靈。
幽精魂被抽,相當于斷了情根,這樣的人竟也能違背本性去愛上某個人嗎。
即便五感損失嚴重,這種撕扯靈魂的痛楚還是無可避免。止洲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嘴唇被咬破仍忍着一聲不吭。
魂魄藕斷絲連,像成千上萬的細小觸手拉扯着他,将他的身體生生扯裂成不同的碎塊。
得到神魂後,天道興沖沖地趕去修補他那位愛人的神魂。
止洲像一塊破布一樣被佚彩丢在地上,心裡卻沒有太多怨言,麻木地盯着她避之不及的背影。
從他動心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輸了。
佚彩離開之前,忽然回頭,舌尖頂出一個小機關,赫然是掌祭師姐沒收下的微型花灑。“我沒受傷,血也是假的,淩兒師姐寄來的豬血,你就算不放棄也打不過的。”
止洲萬念俱灰,她竟連謊言都不屑于維持到底。
佚彩有意利用止洲跟天道打消耗戰,隻要天道别被打死就行了,何況還要裝重傷麻痹天道,怎麼會貿然出手。她這麼說隻是想安慰一下止洲。
沒想到止洲聽了氣血上湧,一口血卡在喉頭,直接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