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又槐睜開眼睛就看見溫渌站在他的床頭,目光在他的傷處逡巡。
“聽盼夏說,你是蔔香閣的閣主。”
語氣平靜,是以師又槐一時也無法确定佚彩是否将自己初代行刑人青鬼的身份告知溫渌。
換言之,師又槐實在不敢揣度自己在佚彩心裡的位置與眼前人孰輕孰重。
于是師又槐表面八風不動扯出一抹笑容,實則心裡打鼓。
“盼夏說在路邊撿到了重傷的你,”溫渌打量着他猙獰的傷口,“尋常修士怎麼也要昏迷個十天半個月,沒想到你這麼快就醒了。”
劍傷貫穿胸口,再偏半寸閻王都救不了,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個狠人。
溫渌注意到了師又槐異于常人的體質,但沒有追問。他又不關心無關緊要的人的死活,隻在意佚彩的行蹤。
還沒等師又槐開口應和,溫渌就收起了假模假樣的關心,很快将話題引到佚彩身上。“你可知道下午盼夏去了哪,我問她,她不肯說。”
師又槐見溫渌并不知曉他曾經的身份,微微松了口氣,連他都不知道自己心底為何還有一絲喜悅。
緩和過來的老狐狸故意裝作不認識眼前人,不動聲色地套話。“聽師妹提起過,要為一位叫溫渌的道友讨個公道。”
溫渌一怔,随即竊笑:“我竟不知她這樣承諾過我,你八成是被她诓騙了。”
聯系眼前的處境,師又槐很快明白佚彩是故意将重傷的自己送到溫渌眼前,又故意留下他們兩個,逼迫他做個選擇。
坦白亦或隐瞞。
各種紛繁的念頭在師又槐心頭掠過,耳畔一陣嗡鳴。
最終,師又槐張了張嘴,艱澀地道出有關青鬼就是幕後主使的種種。師又槐不是不清楚重傷的他激怒溫渌會是什麼下場,但他還是選擇了全盤托出。
如果這是她給的判決,想用他的頭顱成全真相的最後一筆,那他也甘願引頸受戮。
溫渌聽了卻出乎意料地平靜,隻是垂在身側的手握緊又松開。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我已為他送行,算是全了這場親緣,往事不必再提。”
這是不再追究的意思。
師又槐怔愣了一瞬,忽然憶起意識模糊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青鬼已死,真兇伏法。
那人出劍利落,尾音卻輕飄飄地落在他心上。
溫渌意味深長地掃了一眼師又槐,這人身上有越絕谷的獨門鍛體秘法的氣息。
溫渌身為降神容器,自幼在越絕谷學藝,知道谷中有種秘法是将人骨鑿穿,嵌入靈石,方能成就不滅身軀。
穿刺一次,骨骼就會有一道印痕。就連常年厮殺搏命的行刑人扛下一次都痛不欲生,這人身上竟密密麻麻布滿封印。
罷了,也是個苦命人。
溫渌清楚自己舅舅殘害了那麼多無辜的孩子,不得善終也是咎由自取,所以他不會遷怒于師又槐。
溫渌憐憫地看了師又槐一眼,蔔香閣閣主,又占着個寒雀仙師兄的名頭,還不是被寒雀仙送給他當個順水人情。
師又槐露出客套的笑,心中腹诽溫渌被佚彩當作筏子而不自知。
雙方都以為對方是被賣了還幫人數錢的苦主,殊不知自己也是被算來算去的一環。
“日後還要共謀大事,把誤會挑明了也好。”佚彩拎着一包糕點出現在門口,甜香的油紙包裡還冒着熱氣,時機剛好。
溫渌見到她,眼睛亮了亮。
師又槐避開了佚彩的視線,她大大方方承認了自己的坦白與溫渌的寬恕都在她的盤算之中,師又槐反倒不知道該用何種面目面對她。
溫渌扭過頭盯着回來的佚彩,忽然冒出一句,“我就說還是咱們三個擠一張床吧。”突兀地轉移話題,估計是暫時不想跟師又槐商讨天道相關的事。
這倒是佚彩冤枉溫渌了,他隻是好不容易等到她回來,不想再把人放跑而已。
沒想到師又槐很快應聲:“可以,但是我要睡中間。”既能挨着佚彩,還能有效隔絕情敵,好處都叫他一人占了。
佚彩大吃一驚,這才剛離開了一會兒,行事一貫正人君子的師又槐就被溫渌帶上了邪路。
溫渌沒好氣道,“想都别想,你一個傷員,擠壞了怎麼辦。”順便下手沒個輕重的拍了拍師又槐的傷口,滿意地聽到了一聲壓抑的悶哼。
師又槐一臉虛弱,露出一個安撫的笑。“無妨,右側靠窗,夜裡寒涼,小師妹愛踢被子,我怕她受涼。萬一有人夜裡口渴拿茶盞,我一個傷員又不好堵在床邊影響你們。”
好一招以退為進。
溫渌咬牙切齒,這個勞什子閣主說什麼小師妹不能靠窗,他總不能叫師又槐這個傷員靠窗受風,又說不能睡在左側,話裡話外把三個人的位置都安排好了,他再提出異議倒顯得不識大體。
“她睡相極好,在某懷裡從不亂動,何來踢被子一說。”溫渌又随手将窗戶關小了些,扯上紗簾,月光影影綽綽。
正當溫渌準備繼續跟師又槐争個高下的時候,佚彩出言打斷:“你們兩個想得倒美,我可沒答應留下。既然閣主也醒了,我們就先告辭了。”
說着就要把師又槐扶起來,動作快點說不定還能趕在宵禁前回去,再不濟平沙渡滿大街都是客棧。
師又槐和溫渌遙遙對視一眼,知道這是把人逗得過了,趕緊形成短暫的同盟。
師又槐以袖掩面一陣清咳,剛才還能把溫渌氣得咬緊後槽牙,這會兒立馬又擺出弱不禁風樣。
溫渌一邊給師又槐順氣,一邊勸道,“你們閣主身體這、麼、虛,回去也不太方便,不如暫且在我這裡歇下。”
師又槐的傷口被颠得發疼,冷冰冰地睨了溫渌一眼,有力地鉗制住溫渌的動作,恨不得把他腕骨掰折。“有勞溫公子費心。”
佚彩看着眼前兵荒馬亂的場景,嘴角翹了一下。
溫二爺的喪儀草草了結,溫渌心裡煩悶想找個人陪她倒是可以理解,師又槐今天吃錯了什麼藥她就不清楚了。
“行啦,我剛才出門本來也是要買宵夜的。”佚彩笑呵呵道。
溫渌将佚彩按在凳子上,“閣下初到平沙渡,不了解當地美食,某當盡地主之誼。”
說着就匆匆忙忙出了門,生怕佚彩改了主意。
佚彩将油紙包放在桌案邊,挪着凳子靠近了床頭的師又槐。“……閣主在害怕與我獨處?”
師又槐眼睫低垂,不去看她,錦被下的手不自覺攥緊了衣擺。溫渌一溜煙跑了,師又槐哪裡還能不明白,這是佚彩故意把溫渌支走了。
他怕見她。
怕見到她眼底的冷漠與厭倦。
在她面前,他永遠都是那個清阙池星夜裡的躊躇少年。寒雀仙曾與他乘風觀星,可她又何嘗不像天上星一般,從未離去,從未靠近。
師又槐思緒亂成一團,一時不察,一隻冰涼的小手悄悄探進被子裡,扯下他正在為難衣擺的手,與他十指緊扣。
“百雀登枝盼夏歸。”佚彩小聲笑了笑,“我知道是你。”
師又槐擡起頭訝然的看向她,向來運籌帷幄的蔔香閣閣主何曾展露出這副模樣。
“還有淩兒師姐突然派人守着密室,當時溫二爺的遺體已經運走,沒必要守着空屋子。淩兒師姐是收到你的信回的平沙渡,想來是你擔心有人再接觸到妖鼎,在信裡囑咐了師姐。”佚彩笑得狡黠,“先斬後奏刺了師兄一劍,還望您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
那一劍,多少帶了點私人恩怨。
師又槐唇角微揚,他這師妹向來能言善道,三言兩語哄得自己心口中了一劍也甘之如饴。
哪怕她想要他的命,他怕是也會雙手奉上,還唯恐血弄髒了她的手。
“師又槐啊,你栽得徹徹底底。”他在心底笑話自己,不過,栽在她手裡倒也不冤。
“你故意在天道面前做戲,讓他誤解你我二人離心,難不成是打算讓我與他假意合作?”師又槐附耳低語,像是擔心被誰人偷聽,氣息打在耳側。
佚彩哼笑,在氛圍變得更加暧昧前拉開了距離。“細算下來,這筆賬還是得算在天道頭上,以貪欲為餌,縱容修士造血祭邪陣。不過那老頭子被我重傷,已經沒有餘力再監視我們了,等着見招拆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