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人說昆侖宮從山門到清阙池的石階總共有六千一百九十九節。
一路積了厚厚的雪,一眼望不到頭。寒雀仙不在,便再沒有人走過這些石階。
師又槐握緊了手中長劍。
昨夜,一封密信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蔔香閣的桌案上。
“明日寅時清阙池,誠邀青鬼大人一叙。”
随信附上一塊留影石,記錄的畫面定格在行刑人視線越過溫二爺,略顯吃驚的表情上。
算是明晃晃的威脅,全然不在意身為鳴煙派蔔香閣閣主的師又槐如何在宵禁時分出入昆侖宮的禁地。沒有署名,像是笃定了他一定會來。
換作往常,素來謹慎的師又槐斷不可能隻身一人前去赴一場未知風險的約。
可偏偏是清阙池。
清阙池院子裡的那棵老樹上,還有他為她開出的白色小花,星星點點,帶着一股清冷的香氣。
如那人一般,若即若離。
樹下人轉過頭,露出再熟悉不過的俏皮面孔。“咦,我約的是越絕谷的初代行刑人青鬼大人,怎麼閣主也在?”
師又槐眼中含着笑意,滿樹的花簌簌落下,落在二人肩頭。當初隻覺得落花飛雪會很襯她,現在看來,世間風花雪月不及她粲然一笑。
“在下赴的是寒雀仙的約,為何來的卻是鳴煙派的小師妹?”
二人相視一笑。
“好久不見,你清瘦了許多。”師又槐溫聲道。
兩人都明白,這一句好久不見之間隔了經年。
“好久不見,可惜今天不是為了叙舊,是為了講一個故事,一個有關三個行刑人的故事。不知閣主可有興趣聽聽?”佚彩笑容漸漸冷卻。
“哦?願聞其詳。”師又槐唇邊依舊挂着溫和笑意,喜怒難辨。
佚彩慢吞吞地開始了她的講述。
從前有個行刑人魃,他是越絕谷的初代行刑人之一。同批次的行刑人走的走,死的死,魃終于熬到了行刑人首領的位置。
某天,一個叫蚩的昆侖宮叛逃弟子成為了他的下屬,帶來了一尊妖鼎。這尊大鼎引起了昆侖宮和心潭島的争奪,蚩被派去與溫二爺談生意,魃負責前往平沙渡城郊清掃心潭島尋找妖鼎的暗探。
可他萬萬沒想到,他的幼弟竟然也被煉成了丹藥。在刀沒有落在自己身上前,為越絕谷作惡的鷹犬是不會痛的。
魃深知,即便自己貴為行刑人之首,身死也不會引起太大的水花。為了将這些見不得人的陰謀公之于衆,他制定了一個慘烈而瘋狂的複仇計劃。
提前營造輿論壓力,利用烏鴉和聚靈法陣将倒吊的宋六義僞裝成暗修的手筆,溫二爺擔心交易敗露,自然會出手殺掉宋六義,向越絕谷求援。
魃發出假命令,借心潭島暗探之手殺掉蚩。自己代替蚩與溫二爺會合,激怒溫二爺,再布置好一間從内部上鎖的密室,上演一場鬼魂殺人的懸案。
說到這裡,佚彩笑吟吟的,說不清是真心贊賞還是陰陽怪氣,“這一步的精妙之處在于,心潭島的暗修殺人不會留下全屍,恰好趕到的我和桑夢秋又能成為案發現場唯一的人證。
而越絕谷的視角大概就是察覺魃被殺,正想派正在城内與溫二爺交易的蚩前去查看情況,結果蚩也很快身殒,自然會懷疑溫二爺與心潭島勾結殺掉了兩位行刑人。
我有時在想,歌謠裡為什麼要讓溫策死于熊熊烈火。現在看來,正好符合魃的弟弟臨死前經曆的一切,又能将行刑人面具下的臉燒得難以辨認。
當查案的修士順着蚩的身世探尋,很順利就能從昆侖宮順藤摸瓜,發現抽魂和血祭兩種邪法。”
話畢,佚彩觀察着師又槐的神色。
“很精彩的故事,這位行刑人的命運令人惋惜。”師又槐十分捧場地露出哀婉的神色。
佚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啊,故事本該到此為止了。”
佚彩黝黑的眼眸直視他,師又槐下意識地躲閃目光,再也維持不住笑意。
“在下實在愚鈍,聽不出師妹的弦外之音,還望明示。”師又槐袖袍掩蓋下的手緊緊攥成拳,指甲嵌入手心,表面上卻一臉無辜,帶着恰到好處的不解。
佚彩步步緊逼,語氣愈發尖銳:“魃的确可憐,為虎作伥終傷自身,至死都在做他人的牽絲傀儡。”
師又槐神色一滞,像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又緩緩揚起唇角,露出他慣常的溫潤笑容。
“的确是我将魃的弟弟遇害的消息告知了他,教魃模仿暗修的手段,又安排天師和說書人給溫策施壓,再将蚩攜妖鼎出現在城郊的消息透露給心潭島。”
他伸手将佚彩肩頭的落花拂去,聲音愈發輕柔,帶着蠱惑的意味。
“說到底,我也是提供了一些消息而已。是他們自己一步步走到如今這般田地的。最後魃報了仇,真相水落石出,而蔔香閣也能順利制衡三方,坐收漁利。雖然手段不算光彩,好在結局皆大歡喜。”
多麼諷刺的結語,四條人命的慘烈收場,被他輕輕揭過。
師又槐像個垂釣者,任波雲詭谲自巋然不動,衆生萬象都可以成為他的誘餌,隻等時機一到魚兒咬鈎,然後拂衣離去。
至于魚塘中還在厮殺的大魚小魚,還有葬身魚腹的餌料,又與他何幹?畢竟他連一片衣角都不曾沾濕。
“那我呢?”佚彩将手腕上的翡玉鈴铛舉起輕輕搖晃了幾下,“我也是你算計的一環嗎?”
師又槐的臉刹那間褪去血色,一雙眼睛緊緊鎖住佚彩,認真解釋道:“将你牽扯進來并非我本意。隻是大錯已經鑄成,在下任憑處置。”
若是桑夢秋沒能逼問出抽魂之術,若是她沒能發現兇案的端倪,一點點的差錯都足夠推着她受千夫所指,落入兇險的境地。
即便她不提,師又槐也無法原諒自己。
師又槐的一雙眼睛向來深邃疏離,讓人捉摸不透,極少像這樣将情緒明明白白展現出來。
“師又槐,你根本就沒想讓他們兩個活。”佚彩放下手臂,失望地看着他。“謹慎如你,萬一魃失手,你還有後着。你是木靈根,操控樹根膨起撐裂地磚再容易不過。就算溫策什麼也不畫,魃流下的血也會順着地磚裂縫形成陣法。”
師又槐垂下了頭,忽然露出如釋重負般的微笑:“越絕谷的每一任行刑人都是惡人,手下殺業不知凡幾,即便死去也是死有餘辜。所以,你會審判我嗎?”
師又槐從來不把别人的命當回事,他自己的命也是。
佚彩無奈執起劍,“我昨晚答應了溫渌,會替他懲戒幕後主使。”
劍尖閃着寒光。
“……好。”
師又槐想,就這麼死在她劍下也很好。
他沒有告訴她,她手腕上的鈴铛是他的心鈴,隻要搖晃他就會得到感應。
他隻是想護着她而已,他算計一生,連自己都可以狠心推進局中,卻唯獨不曾想過利用她。
在察覺到事态失控以後,他連夜給溫淩寫信推掉回鳴煙派的行程,第一時間停止了童謠的散播,哪怕這可能讓精心籌謀的計劃崩盤。
他離開清阙池後曾經給她寫過很多信,托人送過很多禮物,可從未等到過回信就都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
他第一次收到她的回音,是今天的興師問罪。
他還沒來得及奉上他的真心。
都不重要了。
“閣主,我被千夫所指,差一點就被當成妖物處死了。”佚彩壞心眼兒地故意吓唬他。
“……對不起。”師又槐纖長的眼睫撲閃了兩下,終究沒有舍得閉眼,像是想把她的樣子刻在記憶裡。
師又槐是笑着看她把長劍送進自己心口的。
劍尖一寸寸深入,淋漓的鮮血打濕了滿地殘花碎雪。
樹上的花沒了法力加持,紛紛揚揚落下,在下墜的瞬息枯萎蜷縮,落在他被赤色浸透的胸膛。
迷蒙間,滿樹的白花好像當初和她并肩看過的星子。
“青鬼已死,真兇伏法。”
最後的感知裡,師又槐聽見佚彩淡淡道。
“這出故事已經講完,老頭子可還聽得過瘾?”佚彩扭過頭,視線聚焦在院中的某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