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着下了幾夜的冷雨,南塵平沙渡附近的酒肆都早早打了烊,最大的酒樓裡也隻剩下一桌客人。
這二位爺一個是溫家的溫二爺溫策,在越絕谷也說的上話的大人物,一個是行蹤不定的行腳商宋老爺,聽說家中也是做大生意的。
脾氣一個比一個大,賞錢倒是大方。不愛聽先前說書人講的怪談,竟是朝那說書人身上扔了金錠将他轟下台去。
說書人被趕走後,其他喝酒的客人頓覺無趣,一桌接一桌撤了席,隻剩下二人在大堂内飲酒吃肉。
溫策這幾日心裡煩悶,成夜地做噩夢,忍不住拉着宋六義多喝了幾杯。說書人壓低了嗓子念的童謠仿佛仍在耳邊不斷嗡鳴。
“一個娃娃蕩秋千,兩個娃娃烹肉糜。
娘不疼,舅不愛。
濁酒酣,更漏殘。”
……
迷蒙間,一陣刺耳的貓叫傳來,如嬰兒凄厲啼哭。宋六義猛地一摔酒盅,質量上乘的酒盅“嘭”地摔成碎片,“晦氣。”
小二手腳麻利地上前掃走地上的碎片,忙不疊說:“小的這就去門外趕跑它,不讓這髒東西擾了二位爺的興緻。”
這般殷勤饒是宋六義都無法再發作,溫策強壓下心中的躁意,捋着胡須打圓場:“宋兄向來快人快語,店家莫怪。”
小二邁出店門的一刹那,貓叫聲戛然而止,隻有更漏聲聲。小二從漆黑的門縫塞了半個腦袋進來,“二位客官,這外面什麼也沒有哇。”
溫策扭頭看向漏刻,已然亥時,心中悚然一驚,登時顧不得斥責小二,匆匆留下一錠金子就要離席。
宋六義鐵臂一把攥住他的袖子,“二爺這就要走?”
溫策強擠出個笑容,回身将宋六義的手扯下。“府上明日約了客人,并無怠慢宋兄之意。”
宋六義瞪着眼睛,半是威脅地笑道:“那批‘貨’二爺多費心,你我都是得了好處的,小心遭到反噬。”
二人不歡而散,廊柱後的黑貓迅捷地撲到小二懷裡。店小二收斂起谄媚神色,撓了撓小貓的頸子,不慌不忙地上了門闩。
溫策與宋六義分道揚镳後,心中愈發不安。這幾日他夜裡常常睡不安甯,夢裡總有無數小孩的臉哭着笑着喊他舅舅。
陰風陣陣,溫策下意識摸向袖口裡新請的平安符,卻摸了個空。
想來是方才與宋六義撕扯間不慎遺落了,大師說那符紙破損必招緻災禍。
思及此,溫策原路折返尋找符紙。
桑樹上倒吊着一個黑影,随風搖來晃去。
宋六義七竅流血,骨骼摩擦出詭異的聲響:“嗬嗬……冤有頭債有主。惡稔禍盈,怨鬼索命。”
順着店小二指的方向追來的溫策止住了步伐。
宋六義手中緊緊攥着一張被拆開的符紙,依稀可見上面的一行小字:
癸卯月丙寅日己亥時,宜安葬,忌出行。
不知從何時起,風聲和蟲鳴都消失了,巷道裡彌漫着厚重的腥氣。隻有桑樹枝頭停着的一隻烏鴉,用血紅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黑貓入宅,夜鴉抱桑,大兇。
命數已定,逃不掉的。
直到第二天更夫巡街,被野鴉啄食得面目全非的宋六義才被人發現。
一時間滿城風雨,平沙渡的人茶餘飯後談論的都是這樁兇案。
各地近段時間死于非命的案子也都被爆了出來,邪祟作亂的說法甚嚣塵上,驚動了修仙上界的門派,其他三個門派都派了精英弟子到凡間界調查。
鳴煙派倒是不太想趟這趟渾水,常年遲到早退的佚彩和桑夢秋正是此行鳴煙派被選中的“翹楚”,足見掌門對此案的重視程度。
臨行前,連止洲都一本正經地囑咐佚彩不要逞強,保全自身,混幾天日子就回來。
“莫要與人争強好勝,明哲保身為上。”如果不是他的語氣太過認真,佚彩都要懷疑這是在嘲諷她了。
能聽見一根筋的止洲勸她劃水,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四大門派的修士陸續抵達平沙渡。
一番打聽下來,并沒有多少有用的信息。宋六義生得虎背熊腰,聽說修為不低,不知為何隻是做些小本生意。此人雖然行為不端,恨不得他償命的仇家倒也沒聽說。
唯一有些交集的溫二爺在酒肆與他發生争執後,就下落不明。溫家下人說,溫二爺回府時還好端端的,誰知第二天一大早憑空消失。
有膽子大的修士驗了宋六義的屍身,發現他是被活活攪碎腦仁死去的,而非因為倒吊窒息。
可溫二爺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因為這一點還時常被溫家家主嫌棄,可以排除嫌疑。
宋六義此人舉止粗俗,向來風評不佳,壓根沒多少人可憐他,更多是對鬼魂索命的說法感到獵奇。
不少百姓酉時一到就門窗緊閉,更有人聲稱入了夜在家門口見過飄過去的什麼東西,哼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小調。
“隻是可憐那位溫二爺,怎麼就認識了那個倒黴鬼,被連累得下落不明。”一個賣豆花的老大爺收攤時如是感歎。
“嗤。”
修士隊伍裡一個身穿黑色勁裝的面具人聞言冷哼。
佚彩看過去,兩個身形接近,人高馬大的黑衣人并肩而立。戴着面具幾乎一模一樣,分不清方才是哪一個出的聲。
桑夢秋順着她的視線調侃道:“小師妹剛下山,就盯着人家越絕谷的行刑人挪不動步子了?”
“你認識?”
“我也是第一次見。聽掌門說越絕谷這次派來的是魃和蚩,殺氣騰騰又統一着裝,估計就是這兩位了。”桑夢秋語氣輕快。
行刑人是越絕谷精英中的精英,相當于朝廷裡的錦衣衛。
佚彩玩味地說:“魃是二十四鬼之首,看來這兩人來頭不小,越絕谷動了真格。”
桑夢秋聽了又開始嬉皮笑臉:“不錯,原來咱們倆在掌門心裡這麼優秀。”
心潭島修士前去調查宋六義遺物,越絕谷追蹤溫策下落,昆侖宮盤查附近界門的修士出入記錄,佚彩和桑夢秋負責探查城中鬼魂。
疑雲籠罩着平沙渡。
一大群步履匆匆的修士裡,隻有佚彩和桑夢秋全然不受影響,吃喝玩樂一樣也沒耽誤。兩人東奔西跑大半天,什麼怪東西也沒見到,更沒聽到什麼小調。
佚彩摩挲着手腕上的翡翠鈴铛若有所思,鈴铛辟邪,這寶物實在來得太過恰到好處。
街邊有兩個路人在争吵,越說越激動。
“這桑字一聽就不吉利,抱桑諧音報喪,這街口的桑樹是留不得了。”
佚彩聽了竊笑,故意闆着臉安慰他:“桑師兄别難過——”
還沒等桑夢秋回嘴,另一個路人接道:“别扯那些,我家還養蠶呢,成片的桑樹一點事沒有。我看那烏鴉才邪門,什麼鳥啊雀啊的,一晚上就能吃掉大半個腦殼?”
“雀師妹亦然。”桑夢秋得意地看着她,仿佛在說:叫你幸災樂禍。
佚彩故意壓低了聲音,湊近桑夢秋耳畔輕聲道:“此地布局确有陰煞之氣,真是鬼魂索命也說不定呢,師兄不信這些天命輪回嗎?”
桑夢秋感受到她驟然靠近的氣息,心尖一癢,下意識縮了脖頸,後退了小半步,這才望向她眼底,嘴角漫上笑意:“自然是信的。”
星羅棋布的街巷間,二人像兩顆不起眼的棋子,被天意牽引入局。
佚彩以為桑夢秋是被吓到了,也不再逗他,滿意地轉過身去研究磚瓦樹木。
有人在此地擺了聚煞的兇陣,故而不少百姓都出現了幻覺。至于那首詭異的歌謠,二人分析了半天毫無頭緒,幹脆先去各自休息。
桑夢秋将白日裡買的果仁擺件都放在佚彩門口,隔着門囑咐她夜間不要獨自外出。
佚彩答應得幹脆,轉過頭就傳送到了越絕谷地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