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裡說書人一柄折扇,一塊驚堂木,眉飛色舞正講到精彩處。
“話說這修仙上界是東有越絕,西有昆侖,南有鳴煙,北有心潭,四大門派隔海相望。
越絕谷白日烈日灼灼,夜裡冷月皎皎。鳴煙派依山傍海,四季如春。昆侖宮與心潭島更美于甚者。
昆侖宮山頂終年積雪,山腳熔岩火海。山頂清阙池為仙人居所,小星鬧若沸,傳聞仙人曾于此地夜起觀星,指點迷津。
心潭島終年迷霧毒瘴環繞,尋常人難能一窺。可島内卻有鏡心湖,湖中有鎖心台,萬千仙燈彙作明河。
衆門派人才濟濟,體修法修劍修百花齊放。更有化神雙璧:昆侖寒雀,心潭朗月。一人為法修翹楚,一人為劍修俊彥。”
佚彩掀開茶盞,茶葉浮沉,水霧缭繞,恰如昔日清阙池碧波蕩漾,青煙袅袅。
總感覺說書人好像特意強調了觀星。但她常年避世,實在想不起來何時有了興緻指點迷津。
“想當年妖禍橫行,民不聊生。越絕谷那幫修靈不修智的腌臜潑皮吓得是抱頭鼠竄,鳴煙派的修士到處和稀泥。隻能仰仗二位大能挺身而出,四處扶危濟困。
這日寒雀仙正在山頂苦寒之地清修,昆侖宮上下突然地動山搖,眼看就要被萬丈怒濤吞噬。寒雀仙當即大喝一聲,竟是以一人之力托起了整座昆侖山!”
一塊驚堂木落下,台下衆人捧着茶水連連叫好,催他繼續。整個茶館其樂融融,除了故事裡的大力士·托起整座山·佚彩。
這家茶樓在人間界向來生意火爆,茶點味道上乘,說書先生也大受追捧,講的故事從神仙志怪到巷尾怪談不一而足。
佚彩悄悄打量着說書人,一個沒有任何修煉痕迹的凡人竟敢笑罵修仙上界各派,絲毫不忌憚撞上前往人間界秘境修行的修士,可見他背後的東家底氣十足。
那說書人斂了笑加快語速,仿佛身臨其境。
“一時間人獸驚走,屋瓦皆堕。朗月仙與她心有靈犀,特趕來相助。隻可惜來遲一步,寒雀仙已是強弩之末。
那寒雀仙心知今朝長别離,将畢生心血傳世法寶托付給朗月仙。傳說此物可活死人,肉白骨。言罷便化作點點熒光沉入海底護佑昆侖宮。
朗月仙性子剛烈,親眼瞧見心上人香消玉殒,竟抱着那法寶縱身跳入寒淵一道殉情。
二人魂魄化作兩尾鯉魚再續前緣……”
聽到這裡,有不少投入的茶客已經留下了眼淚,有哭寒雀仙舍身壯舉的,也有歎朗月仙情深義重的。
佚彩已經無力吐槽了,修仙界發生地震,修士跑不了還不能禦劍飛行麼。要是修仙界最高峰都能整座山被海吞了,那朗月仙估計已經泡海裡腌入味了。
“可惜雙璧隕落之後,法修式微,昆侖沒落改修劍術,自此無人再入化神境。”說書人像模像樣地長歎一聲,刷地合上折扇:“再來說說咱們人間界這兩大世家:南塵溫氏和北清陸氏......”
“胡言亂語!”坐在一旁的止洲終于忍無可忍地吐出四個字,耳朵绯紅。
止洲,人稱朗月仙,與金靈根寒雀仙齊名的水靈根天才修者。幾年前突破化神巅峰時靈根爆裂離開心潭島,自此隐姓埋名拜入鳴煙派,重塑經脈改修冰靈根,任法戒堂長老。心潭島對此諱莫如深。
當年嘴笨又好騙的溫潤劍仙一去不複返,現在的止洲是門派裡脾氣最差的掌戒長老。修仙界按修為論資排輩,故鳴煙派内皆尊稱一聲小師叔。
隻一人除外,向來直呼其名。
“止洲,喝杯茶消消氣。”佚彩随手給兩人的茶杯斟滿。
佚彩隔着茶杯氤氲的白煙看向止洲,畢竟這位“被殉情”的當事人沒有聽到一半直接把台子拆了,已經算稀奇了。她從前與他比試時還折斷過他的本命劍,說書人将他倆編排成一對,止洲聽了不生氣才怪。
果然,止洲皺着眉開口道:“寒雀仙高潔傲岸,一心向道。怎可用男女之情亵渎她?”
佚彩:???
“她道心沉穩,老成持重。是我等楷模。”
佚彩:!!!
“若她還在......罷了,終究不會如我一般,修為盡廢從頭來過,如敗犬一般苟活。”
佚彩:……
佚彩朝着杯中的茶吹氣,“以後讓他們别講這段了。”
“不可!”止洲低下頭,忽然看見自己被茶杯燙的通紅的手。他後知後覺地松開茶杯,一朵小小的冰花開在掌心,紅痕頃刻消失不見。
“嗯?”佚彩被止洲激烈的反對吓了一跳,杯子裡的茶水差點兒濺出來。
止洲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以袖掩面一本正經道,“……咳,我是說,凡人維持生計不易,不可随意斷了他人的營生。能在凡間聽到這樣的故事也好。”
佚彩問:“若是下次說書的把你們編排成仇人呢?”
止洲一反常态地沒有出聲,下意識捏緊了袖口藏着的紙片。是啊,等他的筆迹都模糊,等市井間的傳說也被雕刻得面目全非,又有誰替他記得他們的故事。
不妨私下裡多打賞那說書人些,雖然杜撰了很多内容,但是他們的名字始終相連。止洲心裡有了主意,故作姿态回答道:“這段說書雖天馬行空,卻也有那麼幾分意趣。茶客們還是愛聽這段。”
說起意趣,她與止洲的重逢倒算有趣。
佚彩,現馬甲雀盼夏,風靈根鳴煙派小師妹是也。除卻修習課業,爬樹摸魚掏鳥樣樣精通。曾因練劍時不慎吹歪了主殿的牌匾被罰灑掃一個月,她偷懶用法術清潔,于是主殿前好幾塊琉璃瓦都被吹得缺了角。
翌日,法戒堂的弟子笑眯眯地看向佚彩:“掌戒師叔說,小師妹日後都不用來法戒堂領罰了。”
佚彩心中暗喜:“還有這等好事?”
法戒堂的弟子補充道:“因為從今天起掌戒師叔親自考校監督小師妹。”
從此,佚彩和不苟言笑脾氣暴躁的止洲每天鬥智鬥勇相互折磨,以掌戒長老妥協,對佚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告終。
而她之所以換了個馬甲跑到鳴煙派,還要從一尊妖鼎說起。
十年前,她剛修至元嬰大圓滿,領命到凡間界調查一尊吸食孩童血肉的妖鼎。據村民說,那鼎中妖邪每逢入夜,時而化作男子低聲吟唱,時而化作女子凄厲哭嚎。第二天,村中便有不少孩童離奇失蹤。
可佚彩并未察覺到什麼妖邪之力,反倒是感應到有修為深厚的修士逗留人間界。她順着那股氣息一路追蹤,終于在一處山洞裡找到了被關押的孩子們。
那些孩子瘦骨嶙峋,有的滿身血痕,有的已經躺在角落裡奄奄一息。孩子們見到有人來了,眼中燃起希望的光,但見佚彩孤身一人藏匿暗處并無動作,那光芒又漸漸黯淡,化作一種麻木的頹然。
洞中來回看守巡視的赫然是叛出昆侖宮的前長老魏山座下門徒,幾人的境界短短幾日突飛猛進。山洞中确有一鼎,邊緣處磨得光滑發亮,模樣與尋常禮器無異。
哪有什麼妖鼎作祟,不過是人心叵測。
魏山離開山門時已是半步化神,渡了雷劫但未破心魔。整個修仙上界能踏入化神境的修士不超過五人,大多壽元将盡。佚彩不确定魏山在不在此處,偷偷給門派傳信求援。
一個帶頭巾的修士擡頭看了看天色,回身吩咐道:“時辰已至,該為大人獻上供奉了。”
很快,一個小孩兒像條死魚一樣從籠子裡被拖拽出來,沒有任何動作。
小昭躺在地上,像是感覺不到痛一樣,任由大手掐着他的傷口,将他柔軟的肚皮掀到正面。幸運的話,那些修士會先在他的喉管劃下一刀,給個痛快。前幾天有個孩子掙紮得厲害,便如俎上魚肉受盡折磨而死。
北清人喜食魚脍,生食應取血入鼎,剝鱗剜肉。衆人分食之,宴畢,留下半扇白骨。頭尾僵而不冷,怒目圓睜。
修士們氣焰嚣張,将大鼎擺在中央,有舉起劍談論從何處下刀的,還有原地盤坐準備直接煉化血肉的。佚彩終于忍無可忍,從暗處現身。
“喲,寒雀仙來的正巧,也要來分一杯羹嗎?”立馬有認出她的修士,不懷好意地笑道。
戴頭巾的修士盛氣淩人地勸她不要多管閑事,又威脅她執意阻攔會被滅口。
佚彩懶得跟他們廢話,直接捏了個保護罩将孩子們扣在裡面,兩指一并甩出一圈符箓,迎上周圍一柄柄揮舞的重劍。
縮在籠子裡的孩子們睜大眼睛,看着一襲白衣被利刃的寒光籠罩,橫七豎八的刀劍朝她招呼過去。那人徒手捏了幾個訣,空中就四下飛濺血珠,像一朵朵秋朝節夜空裡炸開的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