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宣政殿内。
楊文川捂着烏青的臉頰,垂頭喪氣地站在夏謙身旁。周圍的官員看到他這副樣子,忍俊不禁,紛紛掩面說起了小話。
“你看他,哈哈哈,跟個猴兒一樣,哈哈哈!”
“聽說是昨晚值班時被人打了,哎……”
“我先前說什麼來着?司值這玩意早就可以廢除了,你們瞧瞧!”
“咳咳!”大太監聽到底下的竊竊私語,清了清嗓,高聲道:“陛下駕到——”
此話一出,大殿猛地一靜。衆朝臣悻悻然閉上嘴巴,斂了神色,擡頭朝殿上望去:隻見朱懿頭戴翼善冠,身着赤黃圓領袍衫,外披玄色繡金鬥篷,緩步走上了大殿。
各部官員按典儀所喊稽首叩拜之後,便如往常一般,無事呆立沉默,有事出班啟奏了。
雲層破開,一大片陽光從宣政殿門口灑進來,将地上的金磚照得雪亮。光影流動,不知不覺已到了巳時三刻。
朱懿擡起手,疲憊地揉揉眉心,開口問了句:“還有誰有事要奏啊?”
楊文川見其餘諸事皆畢,嘴唇緊抿,耷拉着臉走出列,悶聲道:“陛下,臣有事禀奏!”
直到這時,朱懿才注意到他那傷痕累累的左臉,詢問道:“楊愛卿這是怎麼了?”
“臣要奏的正是此事!”楊文川擡起頭,眼中悲憤交加,“昨夜,臣照例在大理寺司值,卻被一偷潛入宮的賊子偷襲毆打。金吾衛夜夜在宮中巡邏,竟無一人提前發覺将其拿下,實在是失職!”
“潛入大理寺?”朱懿眉頭皺起,臉色沉下來,“左全,可有此事?”
左全眼皮一跳,連忙走上前,硬着頭皮承認道:“是,陛下。那少年不僅輕功了得、落地無聲,而且武藝高強,單槍匹馬與三十精銳相鬥還能全身而退,臣與金吾衛一衆将士……實在望塵莫及。”
“如此說來,像是江湖人士……”朱懿不知想起了什麼,眉頭皺得更緊了,“大理寺可有罪犯逃脫?”
“這倒沒有。昨夜我與楊大人将大理寺搜了個遍,未發現任何重犯逃脫。”
聽到這句話,朱懿臉上浮現疑惑之色,頓了一會後問道:“那文書卷宗可還在?”
“都在。那人除了……”左全面露難色,餘光小心地瞟了楊文川一眼,“揍了楊少卿一頓外,其他什麼都沒幹。”
“他深夜闖入大理寺,就隻為了......打楊愛卿一頓?”朱懿怔了怔,不可置信地說道。
“噗嗤。”魏世宣率先笑出了聲。
左全嘴角抽了抽,猛地低下頭,痛心疾首道:“是!金吾衛無一名士兵死亡,大理寺無一名罪犯逃脫,那賊子分明就是沖着楊大人來的。此人心機頗深,專挑不懂武之人下手,實在是可惡!”
話音剛落,堂中猛地爆發出一陣細碎微弱的氣聲——許多大臣已是憋得很辛苦。
楊文川聽到周圍的憋笑聲,心中委屈至極,走上前控訴道:“陛下,臣向來是兢兢業業、恪守職責,在朝不曾與任何一位同僚結怨,在外更是處處忍讓、與人為善。那人不分青紅皂白就将臣打成這樣,實在是,實在是過分啊陛下!”
“左将軍說大理寺人物俱在,他的金吾衛倒是傷得慘重,竟勸臣就這麼算了,這!這如何能接受!”
“哈哈哈,楊愛卿......咳咳,”聽到這裡,朱懿緊鎖的眉頭舒展開,笑到一半又頻頻咳嗽起來,“那人是江湖高手,飛檐走壁無所不至,左将軍一時不察也是有的。看在他及時相救的份上,楊愛卿可願放開心結,不再計較此事?”
“臣!臣......”楊文川心中不服,但陛下開口,再糾纏不放就是大逆,于是啟口數次終還是沉默下來。
朱懿看見他的反應,滿意地點了點頭,緩緩道:“上将軍左全巡查皇城不嚴,罰俸一個月。”
“是。”左全俯首謝恩。
朱懿掃了眼殿内的衆人,神情一肅,将目光移到了右側第一位官員的身上,沉聲道:“楊統領。”
楊琛穩穩上前三步,铿锵有力回道:“老臣在。”
“中秋宴的刺客抓到了嗎?”
楊琛面色緊繃,抿了抿唇低聲道:“禀陛下,還未找到。”
朱懿聽到這話,臉色陡然一沉,語氣中帶了明顯的不耐:“朝廷花了那麼多錢養着羽林軍,你們卻連區區一個刺客都抓不到,如此不成事,讓孤如何相信你們能護好宮城的安危?”
“今日是魏相被刺,遊走于生死一線,明日是不是就要輪到孤了?”
他的聲音向來溫柔低沉,就如身體一般軟弱無力,今次卻隐隐含了帝王龍威。左全之錯在前,衆臣以為皇帝也會将此事輕輕揭過,未曾想他如此大動肝火,都紛紛愣在了原地。
楊琛面色鐵青,“砰”地跪倒在地,伏首道:“臣知罪!求陛下再給老臣一些時間。五日之内,羽林軍務必将其捉拿歸案。”
朱懿聽完,神色略微緩了緩,道:“魏相于我大梁有龍馬之功,如今卻被人害成這樣,遲遲不得公道,成何體統?楊将軍若早用點心,也不至于五日之後才能給他一個交代。”
此話一落,宣政殿内霎時一片死寂,各位朝臣紛紛低下頭,面上神态各異。楊琛緊咬牙關,閉眼磕了一個響頭,道:“臣……謝陛下隆恩。”
退朝後。
楊琛沉着臉,領了小兒子默然往宮外行去。因楊文川受傷頗重的緣故,皇帝批了他一月的休假,讓其在家好好休養。而他必須在五日之内抓出那女刺客,或者說,找到能替代她的人。
紛繁的思緒朝楊琛湧來,與此一同而來的,還有身後的議論聲:
“咱們這位陛下,軟弱有餘,魄力不足。那江湖客都欺負到咱家門口來了,不丢東西不丢人,他竟也就輕輕揭過了,皇權的威嚴何在呀!”
“我看啊,左全那副吊兒郎當的态度,都是被他慣出來的!”
“可是他說楊将軍的時候不是挺……”
“你小點聲兒……”
楊琛習武多年,耳力自是要比一般人好,如今隻裝作沒有聽到似的,大踏步向前走去,然而行到半路卻被一人攔住了。
他轉頭一看:原來是兵部尚書王捷。
這人長了一張憨厚老實的臉,平日裡卻淨愛幹些不做人的事兒,若是蔫壞又愚笨也好,但又偏偏長了一張滑溜溜的巧嘴,說話直刺到人心裡去。
楊琛暗暗吸了一口氣,停下來耐着性子道:“王尚書有什麼事嗎?”
王捷嘿嘿一笑,将楊文川扒拉到一邊,親切地攬住他的手臂道:“大将軍,咱們同涉軍政要務,是一家人,所以我老王才來與你說兩句,這要是别人啊,我才懶得多管閑事!”
楊琛深谙他的脾性,默然片刻後,無奈道:“王大人請講。”
“陛下方才擺明了是針對你呀!”王捷痛心地拍了拍他的手,啧啧搖頭道,“你說,中秋宴那女刺客和昨晚的匪徒能相提并論嗎?”
“我當時就在場,那是親眼看到她‘唰唰’兩下割了魏相的喉,‘噌’地一下就飛了出去,千牛衛都反應不及呀!何況事發當晚,羽林軍就封鎖了宮城,到現在都還在搜查。”
“而昨晚那個江湖客,與左全面對面糾纏了那麼久,明顯實力不及中秋宴那位,卻還能全身而退。左全如此沒用,陛下不去罰他,倒來苛責你,屬實不公啊!”
聽完這番話,楊琛略失落地歎了口氣,喉頭滾動幾番,低聲道:“羽林軍身負皇恩,與金吾衛不同,陛下合該如此。”
王捷“哎”了一聲,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盡是憐憫之意:“老楊,你就别自欺欺人了!”
“好!那咱不談羽林軍,就說說你兒子。文川平日多勤懇的一個人哪,如今受了委屈,陛下就這麼不當回事兒!”
“你大兒子我就不說了,都被逼到那旮旯地去了,他倆這是聯合欺負你們哪。”
聽到“他倆”二字,楊琛臉色登時一變,勉力笑了笑,未發一言便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