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夏桉從廚房走了出來,一開口,是很冷淡的語氣,“吃飯吧。”
晚飯偏向許安安的口味,清淡甜口,三菜一湯,一家三口正常的份量。
顔祈摸不透夏桉的想法,覺得這很像是臨行前的最後一頓晚餐,過後便是橋歸橋,路歸路,接着老死不相往來。
許安安埋頭乖乖用餐,看他碗裡空空的隻有白米飯還以為是不好意思,從碗裡盛了一個紅燒小排放進顔祈的碗裡。
炫耀一樣誇道:“我小姨做飯很好吃的。”
顔祈擡起眼眸,什麼也沒說,就那樣拘謹又乖訓地看着她。
夏桉重新夾了一塊放進許安安的碗裡,沒有看他,開口說:“你不吃,剩下的也會進垃圾桶。”
顔祈難以辨明這句話的喜怒,但聽上去夏桉暫時還不會趕他走,懸在半空的心稍稍安穩。
飯後,許安安的動畫片定點放了,小孩的注意力全在電視上面,顔祈一聲不響地站起來幫忙收拾,把所有空掉的餐盤端進廚房,夏桉接過放在流理台上。
水聲緩響,等待熱水的間隙,顔祈站在廚房裡沒走,輕聲問:“你為什麼突然就走了?”
夏桉頓了一下,拿過盤子放到龍頭下面沖洗。
“結束就回來了。”
她太過平靜,使得顔祈有些無所适從,低下頭說:“對不起,我沒有其他意思,我隻是想把那個還給你。”
“如果你不想我待在這裡,我可以馬上就走,和之前一樣保證絕對不會再出現打擾你的生活。”
夏桉不知為何往窗外看了一眼,厚雪已經将枝頭壓彎,這裡的雪下起來總是沒完沒了,雖然明珠園那場風雪并非她自願躲避,但說好兩清......
“太晚了,雪停了再說吧。”
顔祈被這樣一句簡單的話沖擊到驚喜無以為複,他斂住情緒溫馴保證:“我知道你隻是因為外面的天氣,我絕對不會讓你為難的。”
“随你。”夏桉扯過紙巾把手擦幹,朝客廳走去。
她租的是個小兩居,原來另一間是當作畫室,後來許琳有次和Leo吵架帶着許安安來她家,夏桉便把隔壁重新改了回去。
許安安等動畫片結束才去洗漱換睡衣,他眼珠向上打量夏桉的表情,小聲問:“等下那個叔叔是和我一起睡嗎?”
他早就被許琳鍛煉過,從今年開始一直是一個人睡,對男女意識明确。
夏桉系好他衣領前那兩粒紐扣,擡手要抱他出去:“你想嗎?如果不願意也可以和我一起睡。”
“我願意。”
夏桉沒料想到他如此幹脆,其實細細想來顔祈确實長着一張很受小孩喜歡的臉,在藍月島的時候,小漁也一直很喜歡跟顔祈一起玩。
倒是顔祈被弄的有些緊張,他從來沒有照顧這麼小的孩子,許安安也不像謝嘉那樣頑皮,他太過乖巧懂事,于是反複追問夏桉自己還需要注意什麼。
夏桉猶豫了下:“你把門鎖好就行。”
顔祈聽話點頭,對她如今的話語不容置喙,鎖好門轉身,剛剛還乖乖躺着的許安安不知何時鑽到了床尾,從被子探出一雙圓眼,被他發現偷偷竊笑。
顔祈怕他冷到,蹲下來和他平視,有點無奈:“為什麼還不睡?”
許安安睜着眼睛看他,目光炯亮看不出半點睡意,有點好奇的樣子問:“你叫什麼?”
“顔祈。”
“我以前怎麼沒有見過你?”
“因為我不住在這。”
“那你住哪?”
“江洲市。”
“你和我姥姥家住的很近嗎?”
兩人你來我往的一問一答很順暢,顔祈回道:“我沒有見過你姥姥,但我認識你媽媽。”
許安安更興奮了,覺得自己果然想的沒錯,“你也認識我媽媽?”
“嗯,她以前也是我的老師。”
許安安暫時想不出其他問題了,可他還沒有睡意,在被子裡翻了兩圈又鑽出頭來說要去拿書包,顔祈讓他躺在被子裡,自己去拿。
書包就放在沙發上,客廳無燈,房間燈光斜照延伸到門口,他進門前似無意地掃了隔壁房間一眼,裡面早就熄了燈,卧室的房門卻隻是虛掩着。
顔祈愣在原地,血液倒流般臉色一瞬間煞白。
直到許安安仰起頭催他,顔祈才回神把門關好,将書包遞過去。
許安安接過書包從裡面掏出一本故事書塞到顔祈的手上,躺下做好睡覺的姿勢:“好了,你給我講故事吧。”
顔祈遲緩地接過書,翻開第一頁機械地開始念:“從前有三隻小豬......”
“這個聽過了。”
顔祈翻了幾頁換到下一個:“從前有一個國王住在山頂——”
“為什麼國王要住在山頂?”許安安追問道。
“因為他是國王啊。”顔祈不假思索地回。
“好吧,那你繼續說。”許安安對這個不走心的回答有點失望。
“他有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城堡,房頂的每一塊磚瓦都鑲嵌着價值連城的寶石,住在山腳下的居民都說,國王的珍寶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每一個人都想去看一看那座漂亮的城堡,可是國王性情暴戾,最讨厭别人觊觎他的寶貝,誰多看一眼都會受到很嚴厲的懲罰,連小鳥都不敢從那裡經過。”
顔祈說故事的腔調很輕,還有點漫不經心,但許安安聽的入迷,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定定地等着後續。
顔祈便繼續念下去:“有一天,國王在樓頂欣賞自己城堡的時候,發覺周圍竟然一點聲音也沒有,他舉起望遠鏡朝下看,發現山腳下居民都生活的很快樂,每個人都臉上都挂着笑容。國王很不高興,于是他大發慈悲決定選一個人和他一起欣賞這座城堡,告示很快貼滿全城,國王躺在用金子做的搖椅裡想,山腳下的人一定會争先競搶,每個人都想來到這座城堡參觀。”
“可是半個月過去了,始終沒有一個人拿着告示上來,國王便在告示後面加了一條,第一個上來的人可以得到一塊金子,金子很快加到了第十塊。”
“然後呢?”許安安追問。
“國王在城堡裡暴跳如雷,決定自己下山挑一個幸運的人。他騎馬到了一片森林裡,遇見一個有着美妙歌喉的漂亮女孩,女孩唱歌的時候,連湖水都會忘記漣漪,國王想,這樣美妙的歌聲不應該藏在森林裡,應該藏在城堡裡,于是跳下馬邀請她去城堡。女孩并不同意,國王便把她直接帶回了城堡裡。”
“女孩在城堡裡過的并不開心,唱的歌也不再動聽,國王不能理解,他問女孩住在世界上最漂亮的房子裡,為什麼還不知足,女孩說,她想回到她的森林裡,國王生氣把她關了起來,女孩便沒日沒夜地唱歌,終于,她哀怨的歌聲吸引了山腳下居民們的注意,于是大家推倒城堡把女孩救了出來,從此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
“那國王呢?”
顔祈往後翻了一頁,新的彩色标題大字落在上面,如實回道:“書上沒寫。”
許安安困的眼睛都要睜不開,但還是強忍着追問:“她不想待在漂亮的城堡裡,是因為國王是壞人對不對?”
顔祈斂下眼睫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目光移向間隔的白牆久久沒有說話。
隻有窗外寂靜的雪花聽到了他的回答。
“是。”
“沒有人會喜歡住在山頂上的國王。”
雪一夜未停,夏桉從半夜開始頭暈,臨近清晨才睡着,醒來時外面已經看不到其他的顔色。
推開門,許安安正趴在茶幾上寫作業,顔祈杵着下巴在旁邊守着,見她出來慌亂放下手,像個好學生一樣坐的筆直。
砂鍋裡熱着米粥,夏桉看了會盛出一碗端到餐桌前,低頭小口喝着。
許安安在那道兩位數加一位數的算術題後面寫上答案,開始掰手指。
顔祈瞟了一眼:“你幹嘛,這不是都算出來了。”
“不行,媽媽說每道題都要驗算完以後才可以确定最終答案。”許安安兩隻手齊上陣,終于确定了以後才繼續算下一道題,一頁紙寫完都到上午十一點了。
窗外的雪一直沒停,吃完中飯,電視裡放了一部動畫電影。
許安安坐在兩人中間,激動地讓夏桉不要換台,說他從來沒有看到這個。
永遠不會長大的小飛俠帶着溫蒂去了永無島,和虎克船長鬥智鬥勇。
夏桉小時候已經看過一遍,她從來沒有向往過永無島,相反地,她極度渴望長大。
最好能快一點,再快一點。
變成大人似乎和遠離顔祈畫上了等号,夏桉已經記不清這哪一天産生的念頭,隻是像根尖刺一樣紮根在心底。
而後一晃眼,她終于成為世俗意義上的大人。
即使是多年以後對人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夏桉如今再看到電影也從來沒有後悔過那個念頭。
在某個無聲的間隙,夏桉渾渾睜開眼,冥晦不清的光線像一層薄薄的霧氣,一片昏寂中,那雙濕透的眼睛來不及躲避。
沉默裡,夏桉聽見自己在問:“為什麼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