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珍貴的一件了。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了被父親禁足的那段日子。
那時,她已四五日粒米未進,身子虛弱得隻剩下一口懸着的氣。她軟綿綿地趴在窗邊,指甲不時磕碰在窗框上,發出細碎的“咔咔”聲。窗扇沉重而僵硬,每次推開不過寸許,便又漸漸合攏。
整個人淡得就像快被蒸化的青煙。
意識昏沉間,一道冷峻的聲音傳入耳中:“小姐還不肯進食嗎?”
侍女答道:“奴勸過小姐許多次,可小姐說什麼都不願意吃。”
姚韫知的意識已然十分混沌,手中卻還緊緊攥着什麼東西。
姚鈞走到她身側,帶起一陣微不可察的風。似乎是被這股氣息驚動,姚韫知艱難睜開幹澀的雙眼,眼前的光影模糊不清。
她強撐着虛弱的身子,幾乎是本能地直起身,聲音嘶啞,“懷序,他……”
“言懷序沒事,”姚鈞淡淡道,“那位宜甯公主的本領當真不小,她以死相逼,還真就讓言懷序多活了幾日。”
姚韫知腦袋裡嗡嗡作響,思緒并不清明。
聽到這個消息,她也不知自己應該是悲是喜,咳嗽了兩聲,問道:“那宜甯公主還好嗎?”
姚鈞并沒有心思回答姚韫知的問題,直接沖着她伸出手,道:“東西在哪?”
姚韫知本能地将手帕縮進衣袖裡。
姚鈞看見了,命令道:“拿出來。”
姚韫知用力攥緊衣袖,一動不動,仿佛沒聽見一般。
姚鈞道:“宜甯公主說,言懷序曾交給她一封血書,隻是此物托人保管,一時無法取來。那東西,她是給了你吧?”
姚韫知眼睫微微顫動。
片刻過後,她搖了搖頭,輕聲道:“沒有。”
可她實在不擅長說謊,更騙不過對自己了如指掌的父親。
果然,姚鈞再一次伸出了手,重複道:“交出來。”
姚韫知也知道自己欺瞞不過,索性仰起臉,倔強道:“除非爹爹帶女兒親自面見陛下,否則女兒不會把它交給爹爹的。”
姚鈞歎息道:“韫知,别傻了,若陛下真願意聽言家的人申冤,直接召見言懷序便是,一封血書又有什麼要緊?”
姚韫知覺得自己沉沒在了一層厚重的迷霧裡。
“既如此,爹爹緣何一定要拿走我手中的東西?”
其實,當這個問題問出口的時候,姚韫知自己隐隐約約猜到了答案。
此案到現在還沒有出現任何轉機。
想必魏王和張暨則他們早已是勝券在握。
皇帝不願意見言懷序,也不願意理會任何為言家求情之人。
魏王與張暨則此刻仍緊追這封血書,無非是為了将案子徹底做實,待言家滿門抄斬後,再無人能尋到由頭為他們翻案昭雪。
姚韫知将手裡的東西攥得更緊,執拗道:“爹爹,這東西我不能給您。”
姚鈞沉默片刻,眸色深沉如墨,終是冷下臉,聲音裡是不再掩飾威嚴,“你跟我去一個地方。”
日頭慘白,高懸在陰霾的天幕之上,冷冷灑下幾縷光,姚韫知被半拉半拽着帶到了一處陌生的地方。
她被迫站在一座破舊閣樓上,低頭向下看去。院落雜亂不堪,幾棵枯樹枝桠如同死去的手指般指向灰蒙的天空。
院中,女子們穿着刺目的紅綠衣衫,濃妝豔抹,臉上的粉脂在冷光下顯得蒼白浮腫,神情空洞麻木,仿佛早已被掏空了靈魂。
姚韫知指尖冰涼,攥緊袖口抵禦寒意。
她正欲移開目光,卻忽然看見幾輛破舊的馬車駛入院中。
車簾被粗暴掀開,像趕牲畜一般,一群年輕的女郎被驅趕下來。她泥土與灰塵将她們的發絲粘成一團,衣物破爛不堪,幾乎無法遮掩住身體,肩膀和手臂裸露在寒風中,上面布滿了傷痕和瘀青。
姚韫知的心驟然一緊。
她看見鸨母娴熟地抓過一名少女,粗魯地捏着下巴強迫她張開嘴,查看牙口,又在衆目睽睽之下,在她的胸口和臀上揉了一把,像是挑選一件待售的貨物。
那少女屈辱至極,卻不敢反抗,畏畏縮縮地任由幾個彪形大漢将她拖到了屋内。
官差又拉過一個年幼的女孩子。
鸨母隻掃了一眼,便嫌棄地揮手,讓她去後院劈柴生火。
這麼陸陸續續相看了好幾輪。
最後,一名身形瘦小的少女被推了出來。淩亂的頭發遮住了她的半張臉,不合身的衣服她的衣服在寒風中被吹得鼓了起來,像一張寬大的帆。
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她的肩膀劇烈顫抖着。
她張了張嘴,卻半晌也發不出聲音。
官差于是鉗住她的下巴,逼迫她仰起臉,讓人看清楚她的面容。
少女臉上挂着一道明顯的傷疤,從額角斜至顴骨。可即便這樣,依稀可以分辨出她秀麗的眉眼。她的兩腮帶着淡淡的嬰兒肥,隐約還能看出從前養尊處優的痕迹。
看清她長相的瞬間,姚韫知腦中轟然一聲。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她是……”
姚鈞沒有回答,神色平靜如常。
姚韫知喉嚨幹澀,又艱難地轉回頭,死死盯着那個女孩,顫抖道:“她是懷序的小妹妹懷敏?”
姚鈞沒有否認。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覺。
姚韫知好像聽到不遠處懸挂着朱紅絲縧的樓閣裡面傳來陣陣輕浮的調笑聲,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也一同從窗棂的縫隙飄出來。
“跑啊,你倒是再跑試試!”
“裝什麼清高,到了這兒還想當千金大小姐不成?”
“笑一個,爺們花了錢,可不是來看你哭的!”
“再不老實,我就叫幾個弟兄一起上了!”
……
她幾乎崩潰,拉着姚鈞的衣袖,泣不成聲道:“爹爹,懷敏怎麼會在這?”
姚鈞道:“陛下有令,言家女眷一律沒入教坊司為奴。”
姚韫知的身子重重打了個寒戰,手心被冷汗浸濕。
姚鈞又道:“女子進了這教坊司,可不僅是失了清白那麼簡單。她們會被一點點被剝奪掉生而為人的尊嚴,直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目光轉冷,聲音像一把刀,“韫知,你若非要為言懷序以身涉險,我不攔你。但你做決定以前,是不是得先替惜知好好想一想?她今年不過十三歲,若姚家步上言家的後塵,你覺得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淚水将眼前的景象模糊成一片。
姚韫知覺得自己已然沒有辦法再思考。
忽然,被擠在人群中的言懷敏仿佛感應到什麼,緩緩擡起頭。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彙。
言懷敏的臉上懸着一顆将落未落的淚珠。
她顯然是認出了姚韫知,短暫的愣神後,眼神裡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不管不顧地朝着樓上大喊道:“姚姐姐,姚姐姐!”
兩個婆子見情況不妙,立刻上前,死死拽住言懷敏的胳膊,像拎破布般将她往裡拖。
言懷敏拼命掙紮,尖叫着不肯松手,指甲在地面上劃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血痕。
“姚姐姐,救救我!”
言懷敏的哭喊聲在院子裡回蕩,帶着撕心裂肺的絕望。
她雙腳瘋狂蹬地,繡鞋早已脫落,腳後跟被粗糙的地面磨得鮮血直流,蜿蜒了一路。
即便如此,她依舊不肯放棄,雙眼緊緊盯着樓上的姚韫知,仿佛握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嫂嫂,嫂嫂,救救我啊!”
“我是懷敏,我是懷敏啊,嫂嫂!”
姚韫知淚如雨下。
卻最終還是怯懦地垂下了頭。
不知過了多久,言懷敏的聲音終于被關門的巨響吞沒,隻餘下空氣中飄散着的一聲嘶啞的哀鳴。